她是前不久剛搬到村裏來的,搬行李那天她垂著頭躲在父母身後,風吹起她鬢角的碎發 ,像是一從害羞清婉的鈴蘭花。
我們鎮上的丫頭哪個不是田裏野大、泥裏滾過的?因此乍一見她這樣皮膚白白的小姑娘,我便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我父母是典型的樸實農村人,自來熟地上前去幫他們搬行李,一邊順口就誇道:“你家這妮子可真俊呐!”
也就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寒暄話,誰知那家人卻驀然臉色一變,回頭吼了她一句:“秋娘,你還不趕緊進屋去!”
語氣之惡劣,就連我這樣沒少闖禍挨訓的男娃聽了,都忍不住瑟縮了下。
那鈴蘭似得的女孩卻好像已經習以為常,默默應了聲就進屋去了。
我父母哎呀了一聲:“剛搬進來的房子哪能立刻進人呢,這得多開窗通通風......”
那家人笑笑:“沒事的,現在的孩子皮實著呢,哪有那麼嬌貴。”
話雖這麼說,他們卻把坐著輪椅的小兒子留在了院子裏,一邊又去喊秋娘:“趕緊拿個厚實衣服給你弟蓋著!”
那一天,無論是秋娘,還是那對待秋娘格外嚴苛的鄰居,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隻是我那時候畢竟還小,天天跟著小夥伴在地裏跑來跑去地野,再深刻的印象也不過幾日便忘了。真正讓我徹底記住了這一家人,是在一周後的晚上。
那天我媽有事去了趟附近的鎮上,給我帶回來一小包麥芽糖。那時候的麥芽糖可是個珍貴物件,誰家小孩能拿出包麥芽分給大家吃,那可是能在村裏當上好幾個月的孩子王的!
我抱著麥芽糖又稀罕又鬱悶,稀罕的是我竟然也能吃上這麼多麥芽糖,鬱悶的是現在已經天黑了,我上哪去給小夥伴分糖、讓他們叫我一聲“孩子王”?
最後還是我媽給我出了主意:“你去分給隔壁吳家那兩個娃娃嗎。以後大家低頭不見抬頭見,搞好關係準是沒錯的。”
我一想也是,抱著那袋麥芽糖就跑去隔壁敲門了。
應聲的是秋娘。
她好像一直在院子裏,聽見敲門聲便趕來開門,結果沒走兩步就被她父親喝住了。
“誰啊?”那男人警惕心很重,站在院子裏甕聲甕氣地問道。
我有點不高興,感覺自己好像是在拿熱臉去貼人家的冷那個,但還是乖乖回答道:“吳叔叔,我是住在你們隔壁的狗娃子,拿點糖來分給你們吃。”
吱呀一聲,門終於是開了。
秋娘的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這麼晚了還麻煩你惦記著我們,真是......快進來!”
我抱著糖走進門,一眼就看見了院子裏的秋娘。
她身邊放著一小摞柴火,手裏還攥著把生了鏽的柴刀,正就著窗口泄下的昏暗燈光劈柴。
雖說在我們村,家家戶戶的孩子都是要幫大人幹活的......但是哪有這麼晚了還讓孩子幹活的?
我自作主張地就要去奪她的柴刀:“明天再幹吧,我給你們帶好東西來了!”
秋娘似乎被我的動作嚇了一跳,瑟縮著身子向後躲去。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正發懵呢,秋娘的父親就閃身攔在了我們之間。
“別管這妮子,童童就在屋裏呢,他沒什麼朋友,看見你來找他一定很高興!”
童童就是這戶人家的小兒子、秋娘那個坐輪椅的弟弟。
其實我對童童的印象並不好,因為那天他們剛搬過來、秋娘從屋裏給他拿衣服出來蓋著的時候,他連句“謝謝”都沒說。
呸!沒禮貌!
可我今天畢竟是帶著任務來的,因此說什麼也不肯進屋:“可是我媽媽特意交代了,讓我把糖分給他們兩個吃......少了誰都不行的!”
秋娘的父親拗不過我,隻能轉頭對秋娘道:“那你明天再幹吧。”語氣好像有些不高興似的。
但是在麵對我的時候,他又換上了一副笑臉:“走吧,我們進屋。”
那時候我畢竟還小,沒有想過等我走了以後秋娘會經曆什麼,隻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是拯救了她的英雄。
屋裏,童童本來已經躺下了,聽到男人說明了我的來意後,激動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真的?”
他一邊招呼著秋娘幫他穿衣服,一邊不確定地看向我:“你真的是來找我的?”
我大咧咧地把麥芽糖舉起來,驕傲地抻著脖子,等著他發出讚歎的目光......結果童童竟好像對麥芽糖一點不感興趣似得,隻顧著讓我去他身邊坐。
我的虛榮心沒有得到滿足,頓時有些不高興了。
童童連忙道:“你不願意坐我的床?沒關係、沒關係......”
我是這意思嗎?
我扁著嘴,又轉頭去看秋娘。
她正眼巴巴地看著我手中的麥芽糖,見我看了過來,立馬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去。
秋娘喜歡我的麥芽糖!
我眉開眼笑,大咧咧地往童童身邊一坐,從口袋裏拿出糖果分給他們一起吃。
“我......我就不用了。”秋娘後退著不肯接糖,我的倔勁一下就上來了,說什麼也要把糖果塞進她手裏:“好東西就是要拿出來跟朋友分享的!”
童童呆了一下,轉過頭來問我:“這樣就可以成為朋友了嗎?”
“是啊!”我嚼著麥芽糖含糊不清道。
童童突然激動起來:“爸,我的零食呢?拿出來給狗娃子一起吃!”
男人猶豫了一下,起身放下了懸掛在房梁上的小筐。他從中挑了幾樣拿過來,我頓時眼睛都看直了。
那些糖果晶瑩剔透,散發著清甜的果香,讓人看了就流口水。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高級的糖果,童童把它們一股腦地塞進我手裏:“都給你!你吃了,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
這下換我不好意思了。
難怪他剛才對我的麥芽糖不感興趣,原來是因為他有更好的!
我心裏七上八下,一邊覺得自己用麥芽糖換了這麼高級的糖果是在占便宜,一邊又實在是有點饞......最後我還是沒能抵擋住誘惑,撚了顆糖果放進嘴裏。
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化開,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你下次來找我玩,我還請你吃糖!”童童好像生怕我以後不來了似的,繼續誘惑我。
我那本就微弱的意誌力頓時就被瓦解了,拍著胸脯保證道:“放心,以後我帶你一起玩!”
還有秋娘。
我在心底默默補了一句,結果轉頭一看秋娘還抱著麥芽糖站在原地發呆,好像有點手足無措似的。
我問她為什麼不吃糖果,她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家大人一眼,這才小聲地說:“我等會再吃。”
我不知怎麼來了心眼,非逼著秋娘當著我的麵把糖吃下去。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什麼是重男輕女,但我就是莫名覺得要是秋娘現在不吃,那等我走了以後,她大概也沒什麼幾乎能吃到糖了。
秋娘猶豫著,見家裏人沒有出聲反對,這才珍之又重地把糖放在嘴邊舔了舔。
麥芽糖獨特的香味在口齒間溢了出來,她砸了咂嘴,小臉兒上露出了陶醉的笑容。
她笑起來時也如鈴蘭一般,笑容淡淡的,好像風一吹就隨時會消失不見似的。
就是在那個瞬間,我突然很想把她臉上的笑容留住。
後來我常常去鄰居家玩。
童童雙腿癱瘓無法出門,我就變著法地給他講田野裏好玩的事,我帶給他根猴尾巴草,他都能高興半天。秋娘則是永遠在忙家裏的活計,有時候我看不下去了,就會幫著她幹一點。
秋娘總是推脫著不用,但她那點小力氣哪裏能和我比,三兩下就被我搶過了柴刀,幫著她把院子裏的柴火劈完了。
“現在你可以和我們一起玩了吧?”我得意洋洋道。
秋娘垂著頭,諾諾地說她還要剁菜喂雞。
說起喂雞......
我問童童:“你想不想去抓螞蚱?”
現在正是螞蚱最泛濫的季節,村裏好多小夥伴都會去田野裏抓螞蚱,又好玩又能喂雞賣錢,一舉多得。
童童眼睛都亮了,一低頭看見自己的腿,失落道:“可我出不去啊。”
聽說他們一家人是從城裏搬過來的,他那輪椅推著走走大路還行,但是田間的泥巴路是萬萬走不了的,倆輪子非陷泥裏不可。
“而且我家裏人從來不準我出門......”童童小聲說道,語氣裏滿滿都是委屈。
我有點於心不忍。
今天因為有我幫忙,秋娘的活幹完的也格外的早。此時天還亮著,要是不帶童童出去轉轉的話,實在是有些可惜。
而且螞蚱成群活躍的季節很短暫的,若是錯過了,就隻能等下一年了。
我咬了咬牙:“你就說想不想去吧?”
童童點了點頭。
我回家拿了幾根結實的布條來,在童童驚訝的目光中,推著他的輪椅往外走。
“到了輪椅過不去的地方,我就背著你走!”
我讓童童帶著一會用來裝螞蚱的瓶子,雄赳赳地準備出發了。
“今天風大,你們還是別......”
秋娘想阻攔,卻被童童不高興地瞪了一眼:“要你管!”
秋娘身子一僵,低著頭不敢說話了。
我覺得奇怪,為什麼童童對待秋娘的態度不像是對待姐姐、而像是在麵對一個仆人似的?
“你怎麼能凶自己姐姐呢?”我不樂意了,“你再這樣,我就不帶你去了!”
童童現在最怕的就是我不帶他玩了,聞言慫得很快,馬上就回頭跟秋娘道了歉。
秋娘後退了一步,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半天才憋出一句沒關係。
“放心,我會把你弟弟好好帶回來的。”我向秋娘發出邀請,“或者你不放心的話,也可以一起去。”
秋娘猶豫了下,到底還是帶著件防風的厚衣服跟著我們一起出門了。
童童自從來了這裏,還是第一次出門,因此看什麼都新鮮。沒一會的功夫,我已經在他好奇的追問下,給他揪了不少路邊的花花草草了。
“對了,這個是給你的。”
我隨手用路邊的格桑花編了個小小的花環,戴在了秋娘的頭頂。
她本來就生得好看,此時微微驚愕之下,更顯得人比花嬌。
我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過臉去。前麵的路不好走,我用布條將童童牢牢地綁在了身上,一頭鑽進草地裏抓螞蚱去了。
那天我們戰果頗豐,就連秋娘都在我的鼓勵下抓到了幾隻活蹦亂跳的螞蚱。等我們的興奮勁過去、想起家裏的雞還嗷嗷待哺的時候,天已經快黑透了。
我連忙帶著兩人往回走。村子裏已經亂套了,不少大人都在急匆匆地尋找著什麼。我好奇湊過去問,誰知那人一見我,揪著我的耳朵就往我家走去。
“找的就是你,狗娃子!”
我這才聽說,今天下午有人幹完農活的大人回家的時候,看到了我停在路邊的輪椅。
他大驚失色,以為是童童丟了,連忙通知童童的父母趕緊回來找。這一找就發現,我和秋娘也不見了!
村裏人生怕我們幾個出事,農活也不做了,全都返回來找我們。
......
我喜提了一頓棒子炒肉。
我父母在家裏打我還不夠,專門把我帶到了鄰居家打,逼著我給童童和秋娘道歉。
鄰居家也是一片低氣壓,我一進門就看到秋娘跪在地上挨手板,掌心早已紅腫的不像樣子,她卻隻是默默垂淚,連一句痛呼都沒有。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真正地意識到自己做錯了。
我上前去,撲通一聲跪在了她旁邊。
“今天都是我不好,吳叔叔,你要打就打我吧!”
“沒你的事,讓開!”吳叔叔也是氣狠了,一下就把我撥弄到了一邊去,“她本來就應該看著童童的!童童跑出去了,她的責任最大!”
他說著就舉起藤條又要去打秋娘,我手疾眼快地將自己的手掌疊在了她的手心上,替她挨了這一下。
手心火辣辣地痛,幾乎立即就高高腫了起來。我差點沒忍住叫出聲來,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吳叔叔。
他下手也太狠了!簡直就像是沒把秋娘當自己孩子、而是把她當做仇人一般!
童童原本隻是一言不發地癱坐在床上,直到我被打了,他這才辯解道:“是我自己想去玩的,不怪狗娃子。”
在童童的求情下,吳叔叔這才罵罵咧咧地住了手。
但是他卻沒有因此放過秋娘。他一眼看見了秋娘頭上的那個花環,奪過來狠狠丟在了地上!
“我看你就是心野了,惦記著出去玩,不想照顧童童了!”他抬腳就要去踩那個花環,“我讓你野,讓你臭美!”
“不要!”
原本乖乖挨打的秋娘突然尖叫一聲,撲上去用身體擋住了那個花環。
其實格桑花被摘下來後本來也盛開不了多久,此時花環上的花朵已經蔫了,幹巴巴地垂在莖上,一點都不好看了。可秋娘卻很珍惜地護著它,為此挨了吳叔叔好幾腳。
我紅著眼去攔吳叔叔,卻因為身材矮小沒能攔住,反而也被踹了好幾下。最後還是我父母站出來打圓場:“差不多就得了,哪能把孩子往死裏打呢!”
吳叔叔這才罵罵咧咧地住手了。
他們大人在一旁協商去了,我悄悄拉住了秋娘:“那個花環又不值錢,大不了以後我再編一個花環送你就是了,你幹嘛那麼傻啊?”
秋娘淚眼汪汪地看著我,抿著嘴不說話。
過了好半天,我才聽見她小聲解釋道:“那是我第一次收到禮物......”
不會吧?而且我送的也隻是路邊隨處可見的野花而已啊?
我震驚,腦海中莫名回想起他們剛搬來那天,吳叔叔聽見我父母誇秋娘好看後,急著讓她趕緊進屋的畫麵。
話說回來,他們都在這裏生活這麼久了,我好像還真的一直沒見秋娘出過門呢!
他們在囚禁秋娘?
不顧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我提醒秋娘:“你的手......”
她的手心早已被打得皮開肉綻,原本纖細好看的手變得血淋淋的。我掏出瓶消毒藥水,卻怎麼也下不去手幫她淋在傷口上。
這得多疼啊。
秋娘卻擦掉眼淚向我道了謝,眼也不眨地細細塗在了手心。
“沒事,我習慣了。”她小聲安慰我。
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眼裏很平靜,半點委屈不甘都沒有。我也是在那個時候才突然意識到,原來不是每一個孩子都那麼幸運,可以被父母無條件愛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