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個私人保鏢,24小時隨時待命的那種。
這份工作是朋友介紹的。武警退役後的我一直坐不慣辦公室,於於是當朋友問我對任職私人保鏢有沒有興趣的時候,我幾乎是立刻就同意了。
事實證明這份工作實在是輕鬆又高薪,我也是這時候才知道,原來貴婦的交際圈子也是有階級的。
一位頂級貴婦的身邊永遠隻會圍著三五個高級貴婦,她們隻負責拍馬屁討頂級貴婦的歡心,簡直比狗腿子還要狗腿子。而每當頂級貴婦有什麼要求時,就會告訴這幾個高級貴婦,再由她們交給下麵的普通貴婦處理妥帖。
嚴夫人毫無疑問就是這個交際圈的頂級貴婦。她舉辦過無數大大小小的宴會,在所有奢靡的場合裏,能走近她身邊的人都屈指可數。
而我的工作就是注意檢查防範這些人是否具備危險性、身上有無危險物品。就連別人遞給夫人一根牙簽,我都要先接手檢查一番。
她就像是這個圈子裏高高在上的王,而我就像是她身邊的大太監——當然我下麵還是有把的。但除此之外唯一的不同,就是夫人從來不會和我說話。
我一直以為夫人是看不起我的出身,覺得和我這種人說話會有失身份,直到有一天,嚴夫人的身邊出現了一個小女孩。
她看起來也就十七八歲,身上穿著洗到微微發黃的白色裙子,略顯局促地站在別墅裏。嚴夫人漫不經心地看了她一眼,問管家:“就是她嗎?”
管家不知躬身低聲說了什麼,我離得遠聽不清,隻知道夫人向她點了點頭:“以後你就是我的養女了。”
嚴夫人無論去哪都會帶著這個小女孩。
我不知道她以前叫什麼名字,但自從嚴夫人宣布收養她後,別墅裏所有人對她的稱呼都變成了:“嚴小姐”。
嚴小姐身子消瘦,夫人在給她食補的同時,也讓管家找上了我:“以後由你負責嚴小姐的體能訓練。”
我每天清晨都會在別墅後院的訓練場裏做體能訓練,這是我當武警多年養成的習慣。若要帶上嚴小姐一起訓練倒是也什麼問題,但令我有些拿不準的是......
“請問夫人希望讓嚴小姐達到什麼標準?”
我打量著小女孩過分瘦削的肩膀,一時有些不知道自己該教她些什麼好。
我的日常訓練強度足以累趴一個八尺壯漢,嚴小姐是萬萬堅持不下來的。難道夫人是希望她能跟著我練個什麼防身術,以後好保護自己?
正猜測著。
管家:“隻要能強身健體的就行,營養師說嚴小姐需要每天保證一定的運動量來促進營養的吸收,具體你看著辦。”
這個要求倒是很簡單,我想也不想便同意了,管家臨走之前,嚴小姐悄悄拉住了他的袖子。
我以為她是害怕和我接觸,正要盡力擠出個和善的笑容來,就聽她怯怯問道:
“我想先去看看媽媽,可以嗎?”
她明明已經是這座別墅莊園女主人的養女了,但她麵對管家的態度仍舊帶著局促的小心翼翼。
管家眯眼笑著:“你是說夫人嗎?她正在房間休息,你有什麼事可以先和我說。”
嚴小姐瞬間臉色就白了,她諾諾地放開了手:“沒有,我、我就是問問。”
我直覺有些不對勁,但介紹我來任職的朋友曾反複叮囑過我,不要對夫人周圍的一切過於好奇,有錢人都不喜歡有人試圖探究他們身上的秘密。
因此我什麼也沒問,隻是在管家離開後,向嚴小姐做了個請的手勢:“那,我今天先帶你訓練場看看吧?”
去訓練場的路上要穿過一片足有兩三個足球場大的私人後花園,往常我都是直接跑步去的,然而今天有嚴小姐在,我隻能和她一起坐了專車前往。
嚴夫人後花園裏的植物精致又講究,即使現在已經是深秋,後花園中仍舊花團錦簇,連路過的風都裹挾著絲絲縷縷的香甜。嚴小姐靜靜靜地看向車窗外,側臉透出一股不屬於她這個年紀的哀愁來。
是個話少內斂的孩子啊。
我莫名想起了那幾個總是圍著嚴夫人轉的狗腿子貴婦,一想到以後她們恐怕也會這樣圍著年紀輕輕的嚴小姐恭維,就覺得場麵有些好笑。
“你在這裏很開心?”
或許是我一時沒注意表情管理,嚴小姐不知什麼時候轉過來頭來,正靜靜地看著我。
她的瞳孔好像天生比別人大一些,透過那雙漆黑的瞳仁,我幾乎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再加上她那身棉布白裙......我莫名有一種這孩子有種活不長的錯覺。
許是很久沒聽到我的回答,她眨了眨眼移開了視線,車窗外已經能窺見訓練場邊緣的越野訓練場地,高杆和電網張牙舞爪地向上支棱著,像是野獸尖銳的獠牙。
我給嚴小姐介紹著訓練場和明天的訓練計劃,她話很少,但即使是沉默著,我也能看出她在麵對我時,遠比麵對管家和夫人要輕鬆多了。
她手指著訓練場後麵的小別墅,好奇道:“那裏也是夫人的房產嗎?”
“哦,那個是保鏢們住的地方。”
按理說我也應該是住在那的,但管家說我作為夫人的貼身保鏢,一定要保證二十四小時都能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夫人身邊,所以特別將我安置在了夫人樓下的客房中。
我正打算和嚴小姐好好介紹一下,就看見那棟別墅突然庭門大開,身穿黑西裝的保鏢們魚貫湧出,與此同時,我領口前別著的通訊器裏傳來管家的聲音:“來門口待命,夫人要出門了。”
我火速跳上了回程的專車,轟出一腳油門後才想起一旁的嚴小姐。她還站在原地,有傭人躬身迎了上去:“嚴小姐,我送您回房間。”
真好啊,回房間都有人送。
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車子疾馳中,嚴小姐的身影在後視鏡中飛快地縮小了,然而多年武警訓練出的目力還是讓我看見她微微低著頭,手指攥緊了裙角,在上麵揉出了團團的褶皺。
奇怪,這裏的管家和傭人又不會吃人,她到底在害怕什麼?
然而管家的命令不會容許我多想,我一秒鐘都不敢耽誤,下車快步衝到別墅大門口,剛站好就看到夫人從別墅中走了出來。
還好趕上了!
她今天罕見地沒有穿戴那些閃亮亮的珠寶,而是低調地把自己裹在一席黑裙中,頭頂禮帽,帽簷處墜著層黑紗,宛如上個世紀西方神秘優雅的女性。
這樣的嚴夫人簡直氣場全開,好似多看一眼都是對她的褻瀆。我連忙低下頭,本本分分地跟在她身後上了車。
我本以為她又要去參加什麼宴會、又或者接受當地的名媛的什麼拜訪......誰知車子竟一路來到了一片亞裔群居的唐人街,裏麵唯一的一家佛堂大門虛掩著,被管家抬手輕輕一推便開了。
佛堂不大,不知從哪裏落下層金色的光灑落在佛像上,愈發顯得這裏莊嚴神聖。一名和尚早早端坐在佛堂中,好似早就知道嚴夫人會來似的,向她微施一禮:“施主。”
我正要例行上前去排查安全隱患,就被管家無聲拉住了袖子,將我帶出了佛堂。
“我們在這裏等著。”他拉著我在佛堂門前不遠處站定,好像兩座門神似的。
這怎麼行?
要是夫人跟和尚獨處時出了事,我這個貼身保鏢難辭其咎!
我正要反駁,就聽管家安撫我道:“放心,夫人和這位高人認識很多年了。夫人為了從國內請他過來,專程在這裏建了座佛堂。”
我:......
這麼壕無人性的嗎!
歐美這邊很少有信佛的人,因此在這裏很少能看見寺廟佛堂。不知道這位高人高人到底有什麼本事,能讓夫人不遠萬裏也要花大價錢把他請來?
我心裏好奇,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佛堂的大門,裏麵隱隱傳來夫人的聲音:
“人我已經找到了,還要準備什麼?”
......
“放心,保證是自願的。”
......
“錢不是問題,隻要能保住我的......”
他們似乎在向著佛堂深處走去,說話聲音漸漸變得弱不可聞。我無意識地傾身過去想要聽得清楚一點,一隻手驀然抵在了我的腰上,強行扶正了我的脊背。
我回過頭,正對上管家警示的目光。
“看在你任職多年兢兢業業的份上,”他麵無表情,鬢角胡須在陽光下反射著淩冽的銀光:“我好心提醒你,管好自己的好奇心。”
管家的態度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夫人的立場,我連忙認錯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隻是話隨這麼說,但我心底還是禁不住猜測:夫人剛才口中說的“人已經找到了”......是指嚴小姐嗎?
她想要嚴小姐幫她做什麼?
這個問題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但此後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軌,夫人照常閑賦在家又或者舉辦各種宴會、外出遊玩,她很少會把嚴小姐帶在身邊,我隻是在每天早上陪嚴小姐做訓練時才得知,夫人給她安排了很多聲樂、體育運動之類的課程。
我忍不住感歎:“夫人對您真是上心啊。”
嚴小姐似乎天生性格內斂,對別墅裏絕大多數的傭人、管家都話語寥寥,卻唯獨不怕我——或許是因為我女兒和她差不多大的緣故吧。因此才短短幾周的時候,我和嚴小姐已經逐漸熟絡起來了。
她比剛來這裏的時候略胖了一些,小腿也已經訓練出了初具爆發力的肌肉。有時訓練之餘,她會假借防止迷路的名義,問我一些關於別墅布局和安保設施布置之類的問題。
起初我並沒有在意,但是她問起的次數多了,我做了多年武警的警惕心便開始警鈴大作。
直覺告訴我:她在試圖規劃逃跑路線。
我不知道她是單純不喜歡這棟別墅,還是想要逃離嚴夫人......但是我最好奇的還是——
怎麼會有人想要逃離這潑天的富貴呢?
終於有一天,在她又一次向我打聽別墅布局的時候,我忍不住把這個問題問了出來。
她很詫異地看著我,半晌才找回聲音:“原來你不知道?”
我愈發迷茫了:“知道什麼?”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似乎在試圖判斷我有沒有說謊。過了良久,她歎口氣,呢喃自語著:“我還以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呢。原來不是啊。”
“您到底在說什麼?”我忍不住問道,得到的隻是她譏諷地一聲笑。
她說:“不必用尊稱稱呼我,我和你、和這裏的傭人並沒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都是為了服務嚴夫人而存在的。”
養女也是要為夫人服務的?
我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性,脫口而出:“難道夫人收養你,是為了讓你去聯姻?”
我聽說有時候豪門為了拉攏合作夥伴,又或者是為了擴大商業版圖,往往會利用子女來和其他豪門聯姻。
隻是這樣無疑是犧牲了子女的幸福,嚴夫人難道是不忍心讓自己的親生女兒去聯姻,所以才收養嚴小姐的?
這麼一想,我禁不住就有些開始同情嚴小姐了。
其實嚴夫人自己是有一兒一女的。兒子被她丈夫帶著全國各地出差應酬,說是要全力培養成家族企業未來的接班人。女兒則是在英國留學,一年也不回一次家。
因此我原本以為嚴夫人之所以收養嚴小姐,是因為思念子女......
嚴小姐看向我的目光也同樣充滿了同情:“你為什麼會這麼想?等等......你難道是被人騙過來當貼身保鏢的嗎?”
被一個足足小了我兩輪的小女孩用這種目光看著,實在是有些丟臉。我當即就把來這裏的原因全盤托出了——我女兒即將高中畢業,念大學需要一筆不菲的學費。我找了很多工作,隻有嚴夫人給的報價是最高的。
唯一的不足之處就是我要背井離鄉、千裏迢迢來到歐美保護嚴夫人的安全,和妻子女兒聚少離多......
嚴小姐抬了抬下巴,示意我看那棟專供保鏢們居住的小別墅。
“我來這好幾周了,亂七八糟的消息也打聽到了不少......那棟房子裏養著幾十名保鏢,負責為夫人規劃最安全的出行路線、保證路上的,隻要是夫人進入的建築物,他們會在第一時間排查守候在每一個進出口,保證沒有無關人員進出。”
“你拿著遠超過他們的工資,卻做著遠比他們輕鬆得多的工作,你沒想過這是為什麼嗎?”
“那是因為......”我是武警出身,是經曆過特殊訓練的呀。
“那是因為我們的命運是一樣的。”她打斷我,清涼的風映在她的眼底,而她的語氣比涼風更加無情,“你和我一樣,都是夫人的第二條命。”
什麼第二條命?
我震驚地僵在原地,下意識想反駁,張了張嘴卻發現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因為在我的內心深處早已經意識到了這其中的不對勁。隻是我從來不願意深想,於是就裝作不知道。
嚴小姐的話無異於拿掉了我裝傻的遮羞布,我的大腦不受控製地轉了起來,我甚至明白了夫人為什麼會聘用我。
因為武警的訓練內容就包括如何保護關鍵目標,以及如何最快的時間內挽救隊友的生命。
當危險發生的時候,身為武警的本能會讓我在第一時間撲到夫人身邊,然後......方便她拿我擋子彈。
但是......
“那你呢?”我問嚴小姐。
我是為了女兒上學,她又是為了什麼,在明知道這一切的情況下,還是來到了這裏?
“我......”
她神情恍惚了一瞬,下一秒突然臉色一白,低著頭站在我身邊不說話了。
我也聽見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回頭就看見管家:“嚴小姐,夫人有事找你,請跟我來。”
嚴小姐抿緊了唇,她僵在原地足足兩三秒,直到管家發出了一聲催促,這才抬頭看了我一眼,越過我身邊緩緩走向管家。
在擦肩而過的瞬間,有什麼柔軟的東西被塞進了我的手心,我下意識攥緊了手掌,直到嚴小姐跟著管家離開後,這才找了個監控死角打開掌心。
手心裏是一張小小的紙條。
嚴小姐不知攥了它多久,整張紙條都汗津津的,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上麵隻有一句話:
“肯幫我的話,零點來後花園。”
上麵的內容沒頭沒尾,我和嚴小姐的對話剛才被管家打斷了,她根本就沒來得及提起想讓我幫什麼忙。
理智告訴我不能答應這次見麵。即使嚴小姐有什麼苦衷,但在名義上她仍舊是嚴夫人的養女。半夜私會保鏢這種事對她的名聲不利,對我的工資更不利。
但我不知怎麼,腦海中突然閃過嚴小姐剛才被管家帶走的模樣來。她走出好遠才敢小心翼翼地回頭看我一眼,那雙天生瞳仁就比別人大的眼睛裏似乎也能裝下比別人更多的情緒,不安、膽怯、麵對未知的恐懼、以及對我的祈求。
我突然想起在我將即將去海外任職的消息告訴家人的時候,女兒執意要請假去機場送我,老婆不同意,拉著她回房間睡覺。女兒一步三回頭地堅持:“不,我明天就要去送爸爸!”
那時候女兒眼底的不舍,與嚴小姐祈求的神色一點點重合,我微微眯起眼,做好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