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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是雲止上神親自求娶的妻。

可在大婚當日,他棄我不顧,尋了旁人。

兩百年情緣,他說忘就忘,斥責我胡編亂造。

終於,我身死魂消,不複存在。

他卻一朝瘋魔,迎娶了我的屍身。

我與雲止的婚宴。

眾仙來賀,熱鬧非常。

踏下祥雲輦時,仙子替我蓋上紅絹,牽著我緩步走進了喜堂。

四下喧囂吵嚷,我內心怦然,自是喜不自禁。

可左等右等,雲止卻遲遲未來。

不詳感漫上心頭,我咬住唇,暗中攥緊了袖中的手。

半柱香後,吉時已過。

笑語聲逐漸變成竊語,隱約聽到幾句,皆是對我的奚落和嘲諷。

「雲止上神怎麼還未出現?難不成是悔婚了?」

「上神向來守時,依我看啊,這婚事八成是黃了。」

「堂堂上神,怎會看上這卑賤狐仙,怕隻是玩玩而已。」

......

戲虐聲愈演愈烈,尖酸刺耳。

鋪天蓋地的難堪和屈辱像是要將我掩埋。

在他們眼中,我本就是身份低微的散仙,萬萬配不得地位尊貴的上神。

願意賞臉赴宴,也全是看了雲止的麵子。

仙人們語氣不耐,不願再等,接連揮袖而去。

我僵立在地,不知站了多久。

直到四下徹底沒入死寂,才敢用發顫的手扯去臉上的蓋頭。

大紅的喜字像是刀子,刺進我的眼中。

連同紅布一同墜下的,是我悲涼的淚。

狼狽逃回未央宮的路上,我聽到了仙侍們激動的攀談。

說是閉關多年的月笙上神回來了。

我內心澀然。

原是如此。

月笙和雲止自小一同長大。

修法習術,並肩為戰,共度了無數時光。

兩百年前,他們攜手突破仙劫,約定一道飛升。

卻不想,滾滾天雷將二人劈散,一個遁入沉睡,一個跌落山穀。

我就是在那時,遇到的雲止。

他遍體鱗傷地躺在河道旁,殘破的衣袂隨水飄蕩,近乎奄奄一息。

我將他拖回洞穴,精心照料了兩百年。

他醒來時,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要娶我。

不覺間,我竟晃蕩到了淩霄宮。

雲止的神殿。

望見殿門外站著的一雙人影,我內心一揪,頃刻便頓住了腳步。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月笙上神。

她朱唇皓齒,肌若凝脂,卻又自帶著颯遝風氣,是我比之不上的矜貴。

雲止眼角含笑,望著她的目光明亮而炙熱,是不加掩飾的欣嘗。

不久之前,那雙眼睛也曾這樣望著我,訴盡愛意。

眼眶燙如火燒,我看著眼前景象,一時不知所措。

感應到注視,月笙轉過頭來,無甚表情地望了我一眼。

她挑眉,疑惑問雲止:「阿止,她是誰?」

順著她的視線,雲止朝我看來。

漫不經心,是極為涼薄的一眼。

他收回視線,落在她的臉上,柔聲回應道:「我亦不知。」

我亦不知。

可兩日前,他還緊握著我的手,說我是他此生摯愛。

許是覺得被我打擾,他們牽著手,一同步入了神殿。

扶搖樹上的紅箋隨風飄曳,那上麵還篆刻著我與他的名字。

可樹下的他,終究還是牽起了別人的手。

收到雲止和月笙結緣的消息,是在我被棄婚的第三日。

他們是仙界家喻戶曉的金童玉女,是所有人都極為看好的一對。

故此,諸天神佛都喜笑顏開,殷切去到了姻緣石旁,發自真心地為他們送上祝福。

我躲在半人高的彼岸花叢中,望著眉眼溫潤的雲止,如珍如寶地牽起了月笙的手。

他說:「阿笙,永生永世,我隻愛你一人。」

月笙臉上浮起薄紅,是欣喜神色。

她亦望向他,虔誠起誓。

眾位仙家紛紛鼓掌祝賀,有人起哄催促道:「二位上神如此情深,可別讓姻緣石久等。」

雲止滿眼笑意,他抓著月笙的手,十指緊扣,一同覆到了姻緣石上。

頃刻間,黝黑的石體亮起萬丈光芒,將他們的雙手包裹其中。

他們深情款款地望向彼此,眉眼如絲,般配絕倫。

石體顏色斑斕變化,一瞬之間,刺眼紅光乍然閃現。

一道無形衝力自石中震開,力度之強,將眾位仙家皆逼退了好幾步。

望著赤紅的石體,眾人麵麵相覷,不明所以。

「結契未能成功,怎會如此?」

「二位上神情比金堅,可是姻緣石出了問題?」

上神結緣實乃大事,和鳶仙子神色驚慌,立刻以仙力探查石體。

可姻緣石並無異樣。

「阿止,你受傷了?」

月笙驚呼著抓住雲止的右手,他的掌心一片猩紅,正源源不斷地向外淌著鮮血。

那血流之中,刻著一個名字。

我的名字。

歲晚。

看清掌心的字後,月笙神色驚變,眼神裏盡是疑怨。

她緊咬住唇,涼聲質問道:「上神既是同別人結了緣,何故還要來招惹於我?」

雲止眸色沉沉,麵色深幽,他盯著手掌,艱澀解釋道:「我並不知此事。」

他的確不知此事。

因為他已忘卻有關我的一切。

早在我執意將他救起,帶回碧靈山的洞穴之時,就收到了來自天道的警示。

天道說,我不過是書中籍籍無名的配角,不應同雲止產生任何感情。

他是世界主角,天之驕子,有既定的情緣和命運要走。

而這一切,皆與我無關。

我同他僅有的連結,就是在必要之時,獻出三條尾巴。

雲止墜崖後,本該憑借自己僅存的意誌,重塑根基,飛升成神。

可我見到他的那一秒,就不可控製地動了心。

我答應天道,絕不會要他報償,也不會幹擾劇情。

一旦救活他後,就會抽身離去。

彼時,故事還沒展開脈絡。

我與他跳脫劇情的兩百年,不過是書中一筆帶過的前言。

兩百年間,我竭力克製自己,將萬千心緒藏了又藏,不敢顯露出一點心思。

可慎之又慎,還是被他發現了端倪。

某個晴朗的午後,我費勁地攀上石崖,替雲止尋一味滋養仙根的靈草。

那靈草功效極好,隻是不好摘取,偏愛生長在高聳入雲的嶙峋峭壁之間。

故而每每來尋,我身上總不免添些新傷。

前兩日剛剛落過雨,崖壁潮濕,攀行艱難。

我穩住身體,懸掛於靈草上方。

采藥過程還算順利,但有一株靈草根深蒂固,許久都未能拔出。

它靈光充沛,我不願錯過,便鬆了鬆狐尾,將身子往下墜了些。

使力拔出的那一瞬,強大的後衝力使我方寸大亂,整個人瞬息從萬丈高崖直直墜下。

我瑟縮起來,死死抱緊了懷中的草藥。

狂風凜冽,隱約有人呼喊我的名字。

聲音急切,響徹雲霄。

忽地,身體猛然一滯,懸於半空之中,耳邊的風流也變得溫和起來。

我怯懦地睜開雙眼,看見眉心緊皺的雲止,臉上是不加掩飾的擔憂神色。

他緊緊將我抱在懷中,問我為何要這樣做。

為何要為了他,屢次三番地涉險。

這個問題,他已經問了我太多次。

我向來都是顧左右而言他,敷衍回避。

清了清嗓,我打算如往常般回應。

可剛張開嘴,他的唇就貼了過來,落下了綿長的一吻。

我失了神,頃刻間怔愣在地,緩了許久才意識到方才發生了何事。

抬眼間,我看到他繾綣的眼,一時心鼓狂擂。

可我很快想起天道的警告,便不動聲色地斂下眼,冷下聲色。

他低笑一聲,又吻了過來,低啞的嗓音柔聲誘哄,似蠱。

在他的猛烈攻勢下,我丟盔棄甲,徹底淪陷。

可他注定會忘記同我有關的記憶,成為別人的雲止。

所以大婚那天,他沒有來。

我不怪他。

前腳剛逃回未央宮,後腳雲止和月笙便登了門。

尾隨他們而來的,還有一眾仙家。

他們看我的眼神,輕鄙低視,同婚宴那日一樣。

好在,除我之外,沒人會記得那場本就不該存在的婚禮。

也沒人會記得曾忤逆天帝,執意要求娶我之人,是雲止上神。

此刻,他和月笙站在一起,立於殿門外同我對峙。

疏離陌生的神情,令我胸口的沉悶更添幾分。

月笙走到我的麵前,冷若冰霜地逼問:「歲晚仙子,雲止上神手中為何刻著你的名字?」

她認出我是昨日在雲霄宮外窺視之人,麵上寒芒愈盛。

我不知該如何作答,一時無措地望向了雲止。

卻不想,這一眼惹怒了她,拂袖就將我掀飛在地。

後背撞上堅硬的石柱,疼得我痛呼一聲。

她回頭,望向身旁雲止,不虞道:「阿止,你與她,可是有無人知曉的私情?」

「並無。」他答得果斷,牽起她的手,娓娓勸哄:「自雷劫後,我得以撐過漫長黑暗的兩百年,皆是憑了對你的思念。阿笙,我心中隻你一人。」

他說得那樣誠懇,以至於我徒然恍惚,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曾得到過他的垂愛。

聞聽此言,月笙麵色和緩,倏爾淺淺笑開。

她居高臨下地睨著我,厲聲嗬斥道:「既是如此,那便是你這狐妖耍了花招!」

眾目睽睽下,她辱沒我是妖,用縛妖索捆住了我的雙手。

好事的仙人們一一應聲附和,罵我手段卑劣,不知廉恥。

我一介法力低微的散仙,哪裏應付得來這種場麵。

隻能畏手畏腳地縮在地上,蒼白無力地解釋。

可我如何解釋得清?

這姻緣契,本就是雲止拉著我去結的。

彼時,我尚未修煉成仙,還是一名懵懂無知的狐靈。

往生節那日,他帶我去冥界賞花。

彼岸花叢間屹立著一塊奇石,他問我好不好看,我說不好看。

他忽而笑開,握著我的手就放了上去。

頃刻間,光芒乍現。

我驚歎於石體的斑斕,醉心於雲止的愛意,並不知曉會釀成此等後患。

思及此,我偷偷用餘光窺向雲止。

他滿臉漠然,無動於衷,已然不再是我的依仗。

於是我倚著石柱站起,告訴月笙我願意配合解契。

她挑起眉,凝視我片刻,冷聲道:「算你識相,隨我來罷。」

繩索應聲收回,我摸著酸痛的手臂,突然很想念碧靈山中的雲止。

若是那時的他,一定會將我牢牢護在懷中。

而不是像現在這般,連一眼都吝得給我。

姻緣石前。

依照和鳶仙子所言,我和雲止平攤開手掌,以冷刃劃破掌心,浸入了忘川河水。

冰涼透骨的寒意湧入手掌,竄進四肢百骸。

我凍得腿腳發顫,幾乎無法站立。

伴隨著燒灼般的疼痛,雲止的名字逐漸褪色,由紅至白,最後變成了近乎透明的水色。

它消散的那一秒,我的眼淚不受控製地落下,滴在了姻緣石上。

如同無人在意的雨點,隻一瞬,便隱入了漆黑的石體之中。

我垂眸,不露痕跡地整理心情,抬眼時,卻對上了雲止深沉的目光。

他在看我?

我一怔,視線緩緩下移,看到了自己凍得通紅的手掌。

恍然明白,他應是在確認名字消失了沒。

「可完成了?」月笙迫不急待地插入,隔在我與他的中間。

她拾起雲止的掌心,仔細察看,總算鬆下一口氣來。

有人扯住我的手臂,狠狠將我拽開,意味深長道:「既是解了這莫名其妙的契,二位上神不妨完成宣誓,也好讓某些卑賤之人死了這不知好歹的心思。」

聞聽此言,月笙仰起頭,詢問道:「阿止,你意下如何?」

「都依你。」他微微俯身,衝她柔和地笑。

這一次,他們順利結了契,得到了天界眾神的祝福。

笑鬧聲中,我默默轉過身,獨自回了碧靈山。

沒有了雲止,我便失去了繼續呆在仙界的理由。

況且,我的心胸也沒寬廣到願意親眼目睹他們的幸福。

無人會在意我在哪裏。

這樣便好。

心裏這般想著,可回到洞穴內,我仍然無法自抑地痛哭出聲。

與他共眠的床,為他搗藥的杵,同他躲雨的笠......

兩百年來,雲止在此處留下太多痕跡。

一情一景,皆留存著他的幻影。

令我無法釋懷。

可終歸是我選擇了入局,所以也怨不得別人。

雨停後,我回了趟未央宮。

不想惹人注目,便化出了狐狸真身,躡手躡腳地鑽進了寢殿。

我來取一樣東西。

是在冥界時,雲止送給我的貝玉。

那塊玉通透溫暖,閃著粼粼的暗輝,是我極為珍視之物。

頂開藏在床底的寶龕,我叼起貝玉,套在了脖子上。

臨走時,我放慢步子,將未央宮的景致來回環視了一番。

思來想去,仍是放不下雲止親手為我栽種的月桂草。

於是又尋來個花瓶,小心翼翼地鏟起土來。

待大功告成,我拍拍塵土,麻溜起身。

蹲得太久,一股酸麻感瞬間竄上腿腳,我毫無防備地向後倒去。

生怕月桂磕碰,我將瓶身牢牢護在了胸口,任憑身體疾速往地上衝去。

電光火石間,後腰被人撐住。

我一愣,驟然抬眼,看見了近在咫尺的臉。

是雲止。

感受著這熟悉的一幕,複雜心緒浮上腦海,我登時便紅了眼。

他的視線一觸即離,很快便鬆開我,後撤了一大步。

壓抑下內心的澎湃,我微微欠身,向他客氣道謝。

隨後,便抱著花瓶,疾步逃離。

我害怕,怕他會同那日一般,果決地收走曾給予我的東西。

斷掉我寥寥無幾的念想。

我逃得太過倉皇,以至於遲遲未能察覺到身後沉默而漫長的注視。

直至抵達碧靈山時,才發現雲止竟一路跟了過來。

他佇立在百年前跌落的河道旁,麵色沉緩,若有所思。

望著他頎長身形,我恍然看見了初遇時的雲止,險些失了神。

他忽而轉身,緩步朝我走來,在我麵前停下。

「歲晚仙子。」他垂眸看向我脖間的貝玉,抬眼再看我時,莫名多了絲意味不明的探究。

「我與你,可曾有過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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