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降臨這世間,便是為了填補姐姐生命的缺口,成為她的生命儲備庫。
成長的歲月裏,她又化作了我丈夫的心頭暖玉。
原以為此生,我注定無法與她爭輝鬥豔。
然而,那也無妨。
因為我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一旦我離去,她便再無勝算可言。
畢竟,生者怎敵得過已逝之人?
他那麼熱切期盼他們愛情的結晶誕生,而我偏偏選擇在那一天翩然凋零。
隻願他們的生活,能因此蒙上一層永恒的陰影,如鯁在喉,久久不能消散。
1
當我親眼目睹蘇瑾小心翼翼地擁著腹部高高隆起的謝韻從產檢室步出時,我剛剛按下他的電話號碼。
他側過臉去,低聲對謝韻細語,眉眼間盡是柔情蜜意。
另一隻手則輕輕護在她身後,仿佛為她築起一道屏障,隔絕了醫院中熙熙攘攘的人群。
手中緊握的化驗單瞬間被我捏皺,尖銳的紙角刺痛了我的掌心。
電話鈴聲突兀地在空曠的醫院走廊回蕩開來。
蘇瑾瞥了一眼手機屏幕,原本上揚的嘴角瞬時收斂成一條冷硬直線。
盡管心中不悅,他還是接起了電話,男人的聲音透著明顯的敷衍與不耐:
「正在開會,晚上回去。」
謝韻微微仰頭,無聲地向他訴說著什麼,他笑著撫摩她的秀發,單手結束了通話。
盡管隔著人潮湧動的十幾米距離,我依然清晰地辨識出了他的唇形。
他在說:
「你和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在得知自己身患癌症的這一天,我的丈夫正滿懷期待地陪伴另一個女人迎接他們第一個孩子的降生。
而我,卻重重跌倒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身心皆感劇痛。
2
曾經,我和蘇瑾也孕育過一個生命。
那是在我們最為相愛的時候。
彼時我們剛起步創業,婚禮都是草草舉辦的。
即使戴著300元一隻的銀戒指,在滿是仿真花的簡陋宴會廳裏,我依然笑得如陽光般燦爛。
蘇瑾撫摸著我的肚子,眼中滿是對未來的憧憬:
「以後我們要生個女兒,眼睛像你,鼻子像你,嘴巴也像你......」
說著說著,他的眼神逐漸亮了起來,笑容如同憨厚的大狗一般純真。
那個時候,
我以為那是我青春最美的歸宿。
從校園到婚紗,演繹著愛情最美好的章節。
然而,我猜中了故事的開場,卻沒有料到故事的結局會如此殘酷。
五年前,公司競標一個重要項目。
對方負責人嗜酒如命,合同總是在酒桌上簽訂完成。
恰逢那時,蘇瑾因簽證問題滯留美國。
無奈之下,我隻能硬著頭皮替他赴約。
如同以往許多次那樣,
那晚我喝至酒精中毒,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產科病房。
醫生告訴我,我的孩子已經離世了。
懷孕七周。
對方負責人派人送來已簽署的合同,以示歉意。
我呆望著蒼白的天花板,無法接受那個曾在我腹中短暫存在的小生命就這樣消逝的事實。
蘇瑾守在我床邊,緊緊握住我冰涼的手,哭得眼睛腫脹,卻還顫抖著聲音安慰我:
「小悠,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
「一定還會有的......」
後來......
醫生告知,由於我的特殊血型,我將無法再次懷孕。
我們的孩子,再也沒有了。
再到後來,連蘇瑾也離我而去。
3
蘇瑾回家的那天,我正倚在窗前,目送最後一抹夕陽沉入地平線。
他隨手將一隻打開的黑色絲絨首飾盒扔在我腳邊的皮質沙發上,鑲嵌滿鑽石的鴿血紅項鏈在月光下閃爍著銀白光芒。
「在香港拍賣會上看到的,覺得這個顏色很適合你。」
我不禁感到一絲諷刺。
這些年來,他變得越來越放縱,對我卻似乎愈發大方起來。
謝韻第一次與他糾纏不清的那個夜晚,他贈我一顆十二克拉的鑽石。
在他與謝韻希臘度假半月歸來後,又贈我一輛限量版跑車。
就像現在這樣,
他已經兩個月未曾踏進家門一步。
而他的新歡即將臨盆。
但他似乎忘記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陪著他從一窮二白走到今天的。
他口袋裏的每一分錢,都是當初我們一起拚命掙下的。
如今我倒像是他金絲籠中的小鳥,心血來潮時逗弄一番,無暇顧及時隨意打發。
我不禁想笑。
鏡子裏的女人也隨之牽動嘴角,露出一抹略顯僵硬的笑容。
「今天,我在醫院看到了你和謝韻。」
「婦產科。」
我凝視著他,帶著一絲卑微與顫音啟齒:
「你明明說過......你隻想要我們共同的孩子。」
「所以,任何人都可以替代嗎?」
蘇瑾看著我眼角滑落的淚珠,有一刹那的愣怔。
隨後,他煩躁地撓了撓頭發。
「總是翻這些陳年舊賬有什麼意義!」
「你的孩子難道是我造成的嗎!」
雖然這些年已被他傷得體無完膚,這句話仍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狠狠紮入我的心口,疼痛難忍。
蘇瑾似也察覺到了自己的失言,他動了動嘴唇,最終卻選擇了沉默。
隻在離開前丟下一句:
「還有三個月,孩子就要出生了。
這段時間......請你不要去打擾她。」
大門「砰」地一聲巨響關上,客廳瞬間陷入一片黑暗。
我閉上了雙眼,溫熱的淚水從眼角悄然滑落。
他甚至沒有問,我為何會去醫院。
4
蘇瑾壓製得了我,卻管不住謝韻。
一周後,在醫院附近的花茶館,我遇見了捧著腹部的謝韻。
盡管懷胎七月,她依舊高高地束起長發,神采奕奕的樣子映入眼簾。
看著那張洋溢青春氣息的臉龐,我不禁短暫地失神。
仿佛......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
她微笑著向我問候:
「悠悠姐。」
謝韻曾是我親自引入公司的,擔任我的貼身秘書。
我在經曆流產離開公司後,她接手了我大部分的工作職責。
隻是我未曾預料到,有一天,她會以另一種方式再次取代我,成為我丈夫的生活伴侶。
我的目光在她的孕肚上輕輕一掃,低頭輕抿一口花茶:
「找我有何事?」
她嘴角掛著笑,直接切入主題:
「悠悠姐,我是來......請求你離開蘇瑾。」
她輕輕撫上自己的腹部,神色溫柔而誠摯。
「孩子不能沒有父親。」
「我會讓他分給你一半的家產,包括你現在居住的這套房子。在金錢方麵,我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我靜靜地看著她許久。
看到她下意識地緊握拳頭,麵上卻依然故作鎮定。
奇妙的是,
年少時的傾心或許真的能影響人一生的喜好。
蘇瑾所找的所有紅顏知己都多多少少帶著我的影子。
而謝韻,是其中最像我的那個。
無論是眉眼之間,神態氣質,甚至是在偶爾緊張時的小動作。
就在謝韻的完美偽裝即將瓦解前一秒,我輕聲問道:
「你來找我,事先和蘇瑾商量過了嗎?」
謝韻臉色微微一變。
果不其然,沒有商量過。
所以她並不清楚。
我和蘇瑾之間,不願意離婚的,並非是我。
八年前我們登記結婚那天,蘇瑾親手簽署了「淨身出戶協議」。
協議中明確規定,隻要他與我離婚,無論出於何種原因,他都無法獲得任何財產,必須淨身出戶。
那個時候的蘇瑾擁抱著我,笑著說在協議上按下指紋:
「你看,男人的錢在哪裏,心就在哪裏。我把一切都押在你身邊,無處可逃。」
八年前的蘇瑾不相信自己會愛上別人。
八年後的蘇瑾,雖然心已不再屬於我,但他舍不得的,卻是這些錢財。
想到這裏,我不禁冷笑一聲。
但謝韻似乎誤解了我的意思。
她眼中瞬間閃過一絲屈辱,繼而是銳利的恨意:
「也許我爭不過你,但我腹中的孩子呢?」
然後,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挺著大肚子撞向了桌角。
5
蘇瑾趕來得非常迅速。
他甚至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徑直抱起病床上的謝韻,焦急地摸向她的腹部。
「孩子沒事吧?」
謝韻蒼白著臉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他的瞳孔收縮,然後緩緩轉頭看向我。
我以為他是來責備我。
但他卻說:
「這件事謝韻沒有怪你,但現在她急需輸血,你......」
我有些困惑地看著他。
這是什麼意思?讓我快走別礙事?
他咬牙切齒,還是把剩下的話說了出來:
「她也是稀有RhNULL血型。」
那一刻,我先是覺得荒唐,接著感到荒誕不經。
最後,隻剩下深深的悲哀。
RhNULL血型,又稱“黃金血”,全球僅有幾十人擁有此血型。
如此罕見的血型,竟然在我丈夫身邊就能發現一個相似者。
「這麼說,你現在是希望我去救你和你的紅顏知己的孩子,對吧?」
他平日裏驕傲的人,此刻眼中竟流露出幾分懇求之意:
「悠悠,你也經曆過失去孩子的痛苦,你知道那種滋味。」
「請你幫幫我,幫幫謝韻。」
我感覺到一陣透骨的寒涼。
他知道的。
隻要他開口,我就無法硬下心腸。
隻要他開口,我就會選擇妥協。
就像那年他在花海邊牽著我的手,對我說:
「悠悠,跟我走吧,我會一輩子對你好。」
於是,我真的拋下一切,跟他走了。
可是這一次......
我凝視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
作為白血病晚期患者,我的造血功能早已被破壞殆盡。
我根本不具備獻血條件。
再者,謝韻真正想要的,並不是我的血液。
我不想再待在這裏,轉身欲走,卻被蘇瑾一把抓住。
他用的力氣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手腕。
他滿眼通紅,瞪著我怒吼:
「你知道嗎?當年你流產,是謝韻暗中為你獻血,不然,你根本活不到今天!」
「你自己失去了孩子,就見不得別人的孩子好好活著嗎?楚悠悠,你好狠的心思!」
「你就不怕遭到報應嗎?」
報應?
我這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愛上了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男人。
可為何遭報應得重病的,卻是我?
心裏疼痛難忍,嘴上卻半點不肯示弱:
「就算如此又怎樣?我就是看不慣她肚子裏的那個孩子,又怎——」
我的話還未說完。
就被一聲清脆的耳光打斷,頭偏向一邊。
口腔中彌漫出血腥味,仿佛怎麼也止不住。
這是我們相識十四年來,蘇瑾第一次對我動手。
他身後,謝韻勾唇向我微笑。
每一絲笑容都在嘲笑我:
「楚悠悠,你輸了。」
那一刻,前所未有的屈辱與恨意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謝韻明白,
孩子是我們之間的最大裂痕。
但她卻用自己的孩子為刀,讓蘇瑾親手刺向我。
我看著蘇瑾僵在半空的手,突然覺得索然無味。
十四年的感情又能如何,一旦消失便再也回不來。
人都已經變得麵目全非,還守著那紙婚書有何意義?
難道要帶到黃泉之下繼續糾纏嗎?
這輩子,就已經夠疲憊不堪了。
我視線越過麵露尷尬之色的蘇瑾,落在微笑的謝韻身上,我平靜地說:
「我答應你。」
蘇瑾一愣,旋即熱烈地衝出去喚來護士抽血。
我立在謝韻麵前,再次道出:
「我答應你,與他離婚。」
謝韻的笑容越發明媚,蒼白的臉龐因這番話而泛起一抹紅暈。
「這麼說,我想我的傷勢可能沒有那麼嚴重了。應該不需要輸血了。」
6
當我準備離開時,蘇瑾想要阻攔。
「護士還沒來——」
卻被謝韻製止。
我不清楚他們之間交談了什麼,那個夜晚,蘇瑾連續撥打我的電話十幾個,但我一個都沒有接,徑直將她拉入黑名單。
7
再度前往醫院複查的日子,醫生告訴我癌細胞擴散速度很快。
大概......我可能撐不過三個月的時間了。
我淡然一笑,拒絕了醫生讓我住院的建議。
汽車啟動時,意外地看見被一對中年夫婦攙扶而出的謝韻。
中年女子為謝韻細心圍好圍巾,還輕輕拂去她額前散落的碎發。
當她轉身瞬間,那張與我相似度高達七分的、洋溢著母性光輝的臉龐顯現出來。
那是謝韻的母親。
也是——
我的母親。
......
那天離開醫院後,我讓人調查了謝韻的身世。
麵對查到的信息,我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原來謝韻自出生便患有白血病,血型又極為罕見,其父母配型均未能成功匹配。
無奈之下,謝父謝母遵循醫生的建議,決定再生一個孩子,以求用新生兒的臍帶血救治謝韻。
然而,在那個計劃生育政策嚴苛的時代,身為雙事業單位職工的謝父謝母麵臨巨大壓力。
於是,那個冬日裏,福利院門口多了一個三個月大的棄嬰。
那個棄嬰,便是我。
是楚媽媽將我帶回福利院,否則,楚悠悠早已在那個寒風刺骨的夜晚消逝於人世。
難怪......我和她如此相像。
難怪......我們的血型竟也相同。
原來,從一開始,我的降生,僅僅是作為謝韻活下去的人形血液儲存庫罷了。
一旦用盡,就被無情拋棄。
視線忽然模糊,我連忙拭去淚水,卻見蘇瑾不知何時已經走過來。
他站在謝韻身後,輕柔地為她梳理頭發,又從西裝口袋裏摸索許久,取出一根黑色發繩,替她紮好馬尾。
謝韻順勢依偎在他懷中,滿眼依賴。
我緊緊握住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手心。
這個發繩......
明明是我專屬之物。
我與蘇瑾第一次約會時,精心打扮卻遭遇台風天氣,變成了「淩亂美人」。
蘇瑾雖然笑得開懷,但從那時起,他的口袋裏總會藏著一根發繩。
從運動服口袋到後來的西裝上衣。
十年如一日。
如今......
他卻親手將它係在了別人的發梢。
此刻,我突然覺得世間諸多不公。
為何從誕生至消亡,我都注定敗給她?
我的父母,我的丈夫,甚至相同的疾病,她能幸存,而我卻無法逃脫厄運。
真是......難以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