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還有個更為眾人熟知的名字。
十一娘。
因著入朝霧樓排行十一,便喚十一娘。
朝露樓是京中最大的官家妓院,被罰沒的官家內眷,按照所犯的事情沒入不同的地方,像小姐這種,是最底層的。
以色侍人,供人玩樂。
我本不用跟著小姐的。
罰沒陸家、趙家家眷,再沒有罰沒小丫頭的道理。
何況,那年我才八歲。
抄家的官兵來時,府中能走的皆走了,不能走的都緊緊抱在一起,惶惶然等著接下來的命運。
“小露兒,你為何不走?”
小姐就算卸下釵環,素麵未施,仍美的驚人。
陸家因被人陷害貪汙五萬兩白銀,聖上自來勤儉,聞聽震怒不已,陸家百口莫辯,伶仃入獄。
早些日子,家中的男丁就已在北街口斬首示眾。
現在剩下的,皆是老弱婦孺。
小姐平素最寵幸的素塵和粉黛,頗受老爺愛寵的秦姨娘,在聽到消息的當日,就卷了銀錢跑出府,從此不知去向。
我迷蒙地看著小姐,搖了搖頭。
隻要小姐在這,哪兒我都不去。
我是小姐在香山寺廟門口撿到的。
據她說,當時我臉凍的青紫,看著有人來了,卻仍掙紮著求抱。
那時候露水還未幹,就給我取名小露兒,從此帶在身邊。
小姐蒼白的臉上浮出笑容,她想要說什麼,終又咽了回去,末了,隻來了一句。
“小露兒,我定會好好照顧你的。”
我狠狠點了點頭。
我相信小姐。
小姐自小待我極好,在不經事的時候,我還曾喚過她阿姐。
甫聽到時,小姐臉上顯出怔愣,而後是蜜一般柔柔的笑。
她在陸家最小,排行第三,上頭兩個哥哥,下頭再沒弟弟妹妹。
因此,從未有人喚她阿姐。
小姐望著被粗暴打開的府門,輕而又輕地對我說:
“小露兒,往後,再不可喚我阿姐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卻仍是點了點頭。
官兵粗暴地將府中眾人押出,待看到我時,眉毛一皺,將要開口,就被小姐塞去的金手鐲堵住了嘴。
府中女眷經過幾天,早已心如死灰,從今以後,便是骨肉分離,再不能聚。
小姐姿色最好,曾為郡主,身份最為貴重,被罰入了朝霧樓。
我仍忘不了小姐聽到這個地方時,本就蒼白的臉變的毫無血色。
她緊緊抓著我的手,素甲掐的我生疼。
但我忍著疼,一言未發。
在將要上車時,她將我推了出去,與我一同的,還有一塊鴛鴦魚紋玉佩。
“小露兒,你去找他,好歹......別讓我這麼狼藉。”
暮色中,小姐眼含著淚,卻仍倔強的未落下。
我捂著玉佩,往城外跑去。
這塊玉佩是一對,乃是趙家的定親信物。
另一隻,在趙家公子身上。
原本再過半年,小姐和他就成婚了。
“待去了趙家,小露兒,你還跟我在一處,我們長長久久的在一起。”
“清遠他,定會像我一樣待你好。”
小姐將玉佩放在心口,羞怯卻又滿懷對未來的希望。
不過一月,就發生了這般翻天覆地的變化。
小姐罰為官妓,而趙家公子,自請出家,長伴青燈古佛。
快些,再快些。
我知道,他是小姐最後的希望了。
待我跌跌撞撞跑到香山寺時,天色早已暗淡,寺廟大門緊閉。
我重重叩著銅環,卻沒有小僧應門。
“趙公子!我家小姐求您......”
求您......救她。
我跌坐在地上,這話連我自己都不信。
趙家已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為了避難,已然出了家,就連這樣,都逃不過聖上的猜測。
又怎麼能將小姐救出火坑呢?
雪簌簌下著,不過一會,頭上、身上,皆落滿了雪。
我將雙膝抱著,嘴唇凍的青紫,手仍不時叩著銅環。
小姐,小露兒,恐怕再也見不到你了。
本以為就要凍死在這兒時,終有人開了門。
是趙家公子。
一身青布長衫,頭早已剃度,眉眼低垂著,雙手合十,不停轉動著手中的佛珠。
我險些不敢認。
還沒等我開口,他便道:
“小露兒,我已經剃度,從此非紅塵中人,你家小姐,我實......幫不了她。”
“望她珍重。”
我不懂他的意思,但我知道,他不會去救小姐了。
“趙公子,小姐她隻盼你能見一見她。”
就連見一見,也不行嗎?
他仍是搖了搖頭,低垂的頭神色莫辨。
我要走時卻被他叫住。
“小露兒,外頭下了雪,撐把傘吧。”
“你若是凍壞了,她會心疼的。”
我看著他手裏的傘,咬了咬唇,卻沒接過,徑自跑下山。
小姐已經什麼都沒了,不能再沒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