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姨娘是官場同僚送給父親的妾。
她很有事業心,一心想要鬥倒夫人扶正。
五歲那年,夫人懷孕。
姨娘便日日將我送到夫人的房裏,沒多久,夫人就小產了。
我這才知道,姨娘給我繡的荷包,是拿藥泡過的。
父親怒及,要打殺了我和姨娘。
母親拖著虛弱的身體為我求情,留了我一命。
我被送到了莊子上。
再回家,已經到了出嫁的時候。
————
我被送到莊子上的時候,是在冬天,渾身上下都濕透了。
幾個老嬤嬤把我一扔,留下了幾身衣服和幾兩銀子就走了。
莊子上的老媽媽性格老實,不敢刻薄我。
我穿越後的身份,是侍郎府庶出的小姐,姨娘是父親的寵妾,但她犯了錯,被打死了。
作為姨娘唯一的女兒,我也被父親遷怒。
雖然留下了一條性命,卻隻能在莊子上長大。
我很幸運。
我的嫡母是京裏出了名的賢惠人,縱是我被姨娘蒙騙,做了錯事,她也沒有惱了我、苛待我。
我雖然人在莊子上,但月例銀兩衣裳都沒短過我。
六歲以後,嫡母還特意找了先生教我讀書識字。
永安三年,我十五歲。
新皇登基三年,第一次選秀,難免聲勢浩大。
我在偏僻的鄉下都聽說了。
可惜,姐姐早已定了人家。
否則,以她的人品相貌,父親定會送她去參選,為自己、為薑家謀個前程。
想法是上午有的,人是下午見的。
我要回去了。
隔了十年,薑侍郎終於想起他還有一個閨女,被打發到莊子上了。
於是大手一揮,打發人來接我。
永安三年四月,草長鶯飛,我離開了待了近十年的莊子,踏上了去京城的馬車。
我原以為,父親接我回去,是為了讓我進宮選秀。
為此,還著實做了一番準備。
誰知,是我自作多情了。
父親接我回家,是為了讓我代替姐姐,履行和謝家的婚約。
如此,姐姐便可進宮了。
乍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腦子裏快速回憶起了看過的幾百篇小說,什麼替嫁白月光,現代穿越女怎麼能鬥過世家精心培養的貴女......
我多慮了。
待嫁的日子,著實尋常,並沒有發生什麼“你愛我,我愛你”的狗血故事。
嫡母很好。
我雖不是她親生的女兒,她待我卻很和善。
侍郎府後宅的氛圍,大體也是比較和睦的。
姊妹們雖然不是一個娘生的,偶有淘氣,但是也都一致對外。
丫鬟婆子也很省心,沒有幾萬字的宅鬥小說劇情發生。
至於各種詩會宴會,我沒機會參加。
我是待嫁之身,每日隻需要繡繡花,清點清點嫁妝。
謝家小公子是母親為姐姐千挑萬選選出來的,人品家世才貌樣樣都好。
若非父親想送姐姐進宮,又舍不得謝家這門姻親,幾個叔叔伯伯家的姐妹沒有適齡的,這麼好的親事,絕對輪不到我。
我配他,確實是高攀了。
我每日都會去母親房中陪她說說話,姐姐在學規矩,不方便見麵,倒是可以看到幾個妹妹,最大的不過十歲,一團孩子氣,天真爛漫。
那日接我回來的嬤嬤也在。
她是母親的陪嫁丫鬟,後來自梳做了嬤嬤,一輩子無兒無女,府裏的少爺小姐都很尊敬她。
她也並不拿大,反而愈加恭謹小心。
嫡母不想招個白眼狼回來,她冷眼觀察了我一段時日,發現我雖有些機靈,卻跟姨娘不同。
對我便也慢慢放下戒心。
九月二十,宜嫁娶。
姐姐前些日子已經過了初選,愈發小心謹慎,等閑不出門。
就是妹妹出嫁,才略微過來坐一坐,我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薑家這顆明珠的臉色。
她仿佛畫上的仕女一般,連嘴角的笑容都恰到好處。
我記得幼時她常同謝琪一道玩耍。
母親生了二子一女,兩個兒子不必她操心,唯有一個女兒,真是操碎了心。
擔心她幼時體弱夭折,更擔心她嫁人以後不快活,真是操碎了心。
千挑萬選,為姐姐找了謝家,又怕姐姐跟謝琪成婚後,夫妻感情不睦,還要培養這對未婚夫妻的感情。
夫妻自幼相識,青梅竹馬,感情和睦,公婆又都是寬厚之人,生於富貴,嫁進鐘鳴鼎食之家,這一生,再美滿不過。
嫡母想到了一切,也為姐姐做了萬全的準備,拳拳愛女之心,讓人動容。
隻是,終究沒算到人心。
姐姐美貌聰穎,素有賢名。
當今還是皇子之時,就曾表達出傾慕之意。
可先帝另有珍愛之子,當今在先帝的眼裏,不過是一個普通皇子。
老狐狸一樣的父親,縱是有心跟皇家結親,又哪裏會願意讓自己最寶貴的女兒,嫁給一個優勢不顯的皇子呢?
當然是借著姐姐跟謝家的婚事,委婉拒絕今上的心意。
如今局勢已明,今上越過一眾受寵的、有地位的皇子登基,卻對姐姐癡心不改。
這般的深情,父親又怎麼會拒絕了?
至於嫡母的想法?父親決定的事情,嫡母不拚個魚死網破,便也無能為力。
於是,父親不知與謝家主說了什麼。
兩家人一合計,便將婚事易了個人。
而姐姐,自然是要進宮,為自己,為薑謝兩家,博出個榮華富貴。
薑家和謝家在京城,富貴有餘,卻顯赫不足。
謝琪走的是武將的路子,卻不是那種天縱之才,能夠以一敵十。
他穩紮穩打,在一眾老將的襯托下並不顯眼。
而父親,雖官至侍郎,卻是禮部的官員,清水衙門,也就說起來好聽。
薑家謝家並非手握重權,而今上也不是昏聵之君,是以,對於這場文臣武將的聯姻,他並不怎麼在意,甚至隱約有點高興。
我蒙著紅蓋頭,照著喜娘的話做,一步步進了謝家的門。
這是我兩輩子以來,第一次成親,有些新奇。
我的前世,是個普普通通的社畜,隻會打電腦,做文件,並無什麼特殊的技能。
比起古人,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優勢。
事實上,在這個出門都要路引,各種苛捐雜稅壓垮人的世界,普通百姓,光是活下來,便已耗費了他們所有的精力。
我運氣好,這輩子沾光,當了千金小姐,卻也不敢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
穿越十幾年,我一直老老實實縮在自己的世界,小心翼翼地活著。
新嫁娘不能自己揭蓋頭。
我正掐著手心讀秒,忽聽見丫鬟的聲音,喜娘連忙幫我撫平褶皺的喜服,又扶我坐正。
一群人魚貫而出,隻留下我和謝琪兩人。
我突然有點緊張。
驀地,眼前一亮,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翩翩少年郎。
這便是謝琪。
我還沒被送去莊子上的時候,姐姐和謝琪玩耍的時候也會帶上我。
時下之人並不怎麼在意嫡庶之分,庶女做侯爵夫人的比比皆是,都是自家姊妹,也沒有小說電視劇那樣鬥得烏煙瘴氣。
偶爾有幾個淘氣的,長大嫁人之後也都安安分分的。
三人之中,姐姐最年長,比謝琪還要大幾個月,最是溫柔端莊不過。
謝琪性子跳脫,姐姐賢惠端莊,二人性格互補,又有年少情誼,極為投緣。
反倒是我,上輩子是個社恐,這輩子更是鋸嘴的葫蘆。
謝琪被迫換了親事,雖未見他的反抗,我卻著實有些擔心婚後的生活。
我的猜想並沒有成真。
新婚之夜很和睦,謝琪很溫柔,待我極好。
公婆和善,幾個哥哥嫂嫂也都很好。
謝家這一輩沒有女兒,隻有三個兒子,謝琪是幺子。
大哥外放做了知府,大嫂留在府裏,照顧公婆和年幼的兒子,等孩子再稍微大一些,就去任上一家團聚,二哥在翰林院領了閑職。
二嫂和母親娘家沾親帶故,論理,我也應該叫她一聲表姐。
三日回門,謝琪被幾個哥哥拉去喝酒。
我坐在嫡母房裏,她今日的精神,比我出嫁前好多了,隻是,終究還是有些憔悴。
見了我,母親強打起精神,與我聊天。
她問過我這幾日在謝府的情況,知道我一切都好,便也露出了今日的第一個微笑。
“你的姐姐......哎......”
姐姐如今已經封了嬪位,封號惠,是這一屆秀女裏最出挑的。
雖說時日不長,但聽說姐姐頗得盛寵,以姐姐的脾性,想來,將來的日子不會太差。
便是如此,嫡母依舊為姐姐擔心。
這大概便是“養兒一百歲,長憂九十九”。
嫡母是個很好的母親,這一點,跟我姨娘有很大的不同。
我姨娘是官場同僚送給父親的妾,極不安分,總是想著鬥天鬥地。
她以為,隻要鬥倒了嫡母,以她的手段,定能讓父親將她扶正。
我小時候,姨娘還挑唆著我去父親麵前告狀,說母親苛待我。
她這鬥雞般的性子,也多虧了嫡母是個好脾氣的人,才能一直容忍她蹦躂。
我五歲時,母親懷孕,姨娘忽然一反常態,變得極溫順,常常送我去母親房裏。
還能靜下心,給我繡荷包。
後來我才知道,她給我繡的荷包是拿藥泡過的。
母親小產,父親震怒,徹查此事,姨娘見瞞不住了,就拿我出來頂罪,說是我怕弟弟出生,失了母親的歡心,才拿了她的荷包。
這般拙劣的借口,父親當然不信。
卻也惱怒我的愚蠢,盛怒之下,便要將我二人一同打殺了。
還是母親拖著小產後虛弱的身子為我求情,我才活了下來。
“萬般皆是命,窈娘,你在謝家好好的,遇到事就打發人告訴我。”便是姐姐的處境不好,嫡母依然不忘記操心我的事。
我心下一酸,卻哭不出來。
薑家謝家不過隔著兩條街,走路也不過三刻鐘。
可生在這個時代,出嫁了的女子不能常回娘家。
母親已經做到了極致,我在莊子上沒有缺衣少食,回來了,過得也是清清靜靜的日子。
與姐姐相比,我的人生,已經幸福很多了。
姐姐在宮中,看似光鮮亮麗。
但一入宮門深似海,生死榮辱,隻能靠她自己。
便是受了再多的苦難委屈,姐姐也隻能往自己的肚子裏咽下去。
回去的馬車上,謝琪多喝了幾杯酒,雙頰酡紅,拉著我的手,一直在說小時候的事情。
“阿窈,小時候玥姐帶著我們一道投壺鬥草,後來,你不小心落水,被送到莊子上養病,清姐也越來越穩重了,隻剩下我一個,好像還是個孩子一樣。”
我拿帕子浸了涼水,搭在他手上,他胡亂抹了一把臉,臉上的熱氣散下去,謝府也到了。
在謝琪扶我下馬車的時候,我無意中瞥見了他腰間的荷包,繡工並不多精致,隻是勝在心思巧妙,看上去格外有趣。
閨中女兒,繡活好的鳳毛麟角,她們學琴棋書畫,管家理事,又不是繡娘,女紅看得過去就行了。
看上去有一段時間了,是誰送他的呢?
他和姐姐的婚事作罷,本就是薑家理虧,謝家父母也不是多迂腐的人。
這時候,謝琪完全可以娶荷包的主人。
除非,荷包的主人娶不得。
姐姐?
不,這荷包不是姐姐的。
我出嫁之時,姐姐也繡了幾件繡品給我,繡活稱得上是一言難盡。
謝琪吃穿樣樣講究,上身的,都是府裏最好的繡娘最精心的活計。
這個荷包,果真對他不一般。
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擔心謝琪真的整出來個真愛白月光,屆時我該怎麼辦呢?和離這條路是走不通的,薑謝兩家的利益早已綁在一起。
娘家夫家都不支持,我沒能力憑一己之力對抗兩個家族,謝琪大概率也做不到。
我學的是會計,也不會唱歌跳舞,更不知道肥皂水泥的配方。
我身上所背負的責任是連接兩個家族,在此之下,我希望盡可能輕鬆地活著。
因為一個舊荷包,我整晚都沒睡好。
第二日,我頂著兩個黑眼圈,連謝琪都嚇了一跳,忙問我發生了什麼。
我笑笑說無礙,隻道是想家了。
做人媳婦,比做姑娘自由一些,我也陸陸續續接到一些宴會詩會的帖子。
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聽到了常禦史的小女兒作出了令長公主拍案叫絕的詩句,又聽她吟唱“東風夜放花千樹”。
我心下了然,原來是老鄉。
我努力將這件事壓在心裏,卻總是忍不住偷偷打探她的消息。
常家的小女兒叫常淩,她很特別,她生在了這個時代,卻不似這個時代的女子。
她像古早小說裏的女主,自由奔放,熱情張揚。
但現實不是小說,我想,她遲早會為自己的張揚付出代價。
後來,她出京了,從此,杳無音信。
看吧,她會為自己的輕率付出代價。
沒想到,一年後,我還能再聽到常淩的消息,此時,她已經成了皇帝的才人。
永安六年春,姐姐封淑妃。
而常才人已成了貴妃,封號,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