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駙馬成親當日,我聽到一陣抑揚頓挫的聲音。
【歡迎參觀大晉博物館,這些是嘉懿長公主墓裏出土的文物。】
【這是長公主成親時所持的錦扇,她自認為和駙馬情誼深厚,殊不知,她麵前的如意郎君,以後會趁機斬殺公主,另娶新妻,架空皇帝,攬權弄勢。】
這聲音向我解說公主府裏擺放的珍寶,並時常向我透露些「未來」發生的事兒。
起初我是不信的。
直到它提到,駙馬真正的心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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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德三年臘月初四。
今天是我成親之日。
駙馬出自潁水顧氏,是我一同長大的玩伴。
我披著精致的嫁衣端坐在公主府寢殿,等著他應酬完賓客後前來為我挑下紅蓋頭。
正百無聊賴,耳邊突然響起一陣聲音。
「歡迎參觀大晉博物館,各位來看,這是一麵簪花錦扇,出自嘉懿長公主墓。」
我被這聲音驚得寒毛乍起,朦朧的視線落在手裏拿著的簪花錦扇上。
那聲音,在講它嗎?
所謂的「嘉懿長公主墓」,又是什麼意思?
我死後,有人挖了我的墓,拿走我的陪葬品,供人參觀嗎?
這太荒謬了。
我屏息靜等了片刻,又聽到了聲音。
是個很年輕很活潑的小姑娘的聲音。
「據考古學家推斷,這麵錦扇是嘉懿長公主和駙馬顧西池成親時所持。」
「潁水顧氏乃是延續了三百餘年,曆經三朝的世家大族,鼎盛時甚至敢與皇族分庭抗禮。」
「嘉懿長公主遵皇命嫁給顧氏嫡長子顧西池為妻,隻是公主年少,尚且不懂權力傾軋的可怕,此時她嫁給青梅竹馬的兒郎,仍做著琴瑟和鳴的美夢。」
語速又快又急,劈裏啪啦的一串話砸下來,砸得我暈頭轉向。
「你,」我低聲問,「是什麼?」
什麼叫「美夢」?
這是在暗示我與顧西池的親事,並不如我想得那般順暢嗎?
但我與顧西池是一同長大的情誼,又是皇兄親賜的親事,就連成親的日子都是禮部算好的良辰吉日,怎麼會不美好呢?
但這奇怪的聲音沒有再回答我了。
寢殿外逐漸有了喧囂聲響,門被推開,隔著半透光的紅蓋頭,我看到影影綽綽的人影。
顧西池跌跌撞撞地朝我走過來,一把拽走了我頭上的蓋頭,朝著床榻倒了下去。
擺在桌上的交杯酒被他的袖子帶倒,掉在地上碎裂成兩半。
我聞到了濃重的酒氣,看到顧西池醉倒在床榻上,不省人事。
他是怎麼喝成這個樣子的?
成親的流程沒辦法走完不說,還在皇族宗親麵前如此失態。
我壓下了心裏微妙地被冒犯的不舒服。
蓋頭已經被拽走了,我索性站起身來動了動有些僵硬的手腳,吩咐道:「去取醒酒湯來。」
「各位請看,這是一個半碎的琉璃鴛鴦杯,我們推斷是嘉懿長公主的新婚之物,被醉酒的駙馬打碎。」
「公主對親事滿懷期待,但一向禮數周全的駙馬竟在他們的新婚夜失態。」
「她心裏酸澀,又添幾分被冷落的憤怒,想的卻是息事寧人。」
「身為公主的高傲不允許她將如此難堪的事情宣揚出去,惹人笑話。」
聲音又一次炸響在耳邊。
我嫁給意中人的雀躍情緒被衝淡,心裏掀起驚濤駭浪。
這聲音,為何能如此準確地猜中我的心思?
百思不得其解,我將這怪事兒壓下,強撐著精神打發走了來鬧喜的賓客。
等人嘩啦啦都散了。
我看著喝得爛醉的顧西池,喊了侍女來:「扶駙馬去偏殿歇息。」
侍女勸我:「殿下,這不合禮數。」
確實不合禮數。
但駙馬失禮在先。
我看著倒在床榻上一動不動的顧西池,沒來由地煩躁。
哪裏還顧得上這勞什子禮數,隻站在一旁,看著侍女把駙馬扶走。
我坐在桌邊,呼出一口氣來,最初被冷落的憤怒散去,我感到疑惑。
顧西池是我從小就喜歡的人。
他對我也是情深意重,去向皇兄求來了親事,又親自打了一雙大雁送給我。
為什麼新婚夜卻醉酒,留我一個人呢?
「公主獨坐寢殿,對她的新婚夫婿滿是失望。」
「這本來也不過是一場聯姻,是世家與皇族爭鬥的妥協。」
「於是她還未來得及蕩漾的春心逐漸平靜成一潭死水。」
我聽著耳邊抑揚頓挫的聲音,心情著實有點微妙。
即便我今晚上和駙馬鬧得很不愉快,卻也沒到相看兩厭的地步。
我心裏氣憤,也不理解,在等著顧西池給我一個解釋。
但這聲音竟兀自下了「公主與駙馬不合」的定義,讓我很不舒服。
憑什麼呢?
它隻是個不知道哪裏來的精怪,並不了解我和顧西池十多年的情誼。
三言兩語就給我們的親事判了個貌合神離的結局?
永德三年臘月初五,成親第二日。
我披衣推門,看到顧西池站在門外。
天剛蒙蒙亮,他穿戴整齊,衝我俯身行禮。
「殿下,昨夜我開心,多喝了幾杯酒,不承想竟醉酒冷待了你,你別生氣。」
他挺直了脊背立在我門前,唇角緊緊抿著,一雙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我。
以往他若是惹我生氣了,第二日也會這樣站在我門前,祈求我原諒。
想起從前的事兒,我一時恍惚,卻落進了一個帶著露水的懷抱裏。
他這人素來禮數周全。
在成親之前,我們從未有過如此親密的碰觸。
我一時有些愣住。
顧西池將我擁在了懷裏。
「殿下,別生氣了,能娶到你,我實在是太高興了,這才什麼都忘了。」
「我酒量淺,你是知道的,殿下,饒我這一回。」
他身上的衣物被露水浸了個半濕,也不知道站在我屋外多久了。
他這樣誠懇,我昨夜的不愉快稍稍釋懷,權當他不經意。
「進來吧,你先去換身衣服,我們一同用早膳。」
顧西池又緊緊地擁抱了我一下,才把我放開,進後堂換衣服去了。
我坐在桌子旁等他回來,又聽到了那聲音。
「各位,快跟上,別掉隊啊。」
「這是一套陶瓷杯盞,是早已失傳的手藝,是在嘉懿長公主墓出土的同一批文物。」
「我們推斷它是永德初期進貢到公主府的。」
「野史曾記載,二人新婚夜鬧得不愉快,第二日駙馬來賠罪。」
「公主餘怒未消,將茶盞砸向了駙馬額頭。」
我倒茶的手僵住,摸索著杯盞底部皇族特有的印記,沉默了。
這聲音曾猜中過我的心思,如今卻滿口胡言,很是荒唐。
這到底是什麼?是後世人憑著零散的文物,在杜撰我的故事嗎?
「殿下?」
顧西池換了一身月白錦衣回來,見我愣神,輕聲喊我。
他安靜地站在我身前,如過往幾十年一樣,溫潤儒雅,是我最喜歡的樣子。
「殿下,聽聞城郊般若寺求姻緣很是靈驗,臣三年前曾去求過一卦,公主今日同臣一起去還願吧?」
我來了興致:「你求得什麼願望?」
顧西池低頭看我,滿眼的寵溺:「自然是能娶得公主為妻啊。」
他聲音清淺,一時間我能聽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
般若寺香客眾多,我們攜手往上爬。
到半山腰的時候,我實在爬不動了,停住腳不肯再走。
顧西池笑著看向我:「公主昔日在學堂時,可是同陛下一同學過武藝的,怎得爬個山卻累成這個樣子?」
他鬢發整齊,就連衣袍袖角都沒沾染什麼泥土,依舊是翩翩貴公子的模樣。
貴公子在我身前彎下腰:「上來,我背你上去。」
我猶豫片刻,跳上了他的背。
他雙手環住我腰身,一步步往上爬。
我忽然想起我們的幼年時光。
彼時我不肯學琴,每到先生教琴的日子,連學堂都不肯去。
顧西池奉皇兄命令出來尋我。
見我鬧脾氣不肯跟他回去,又快到了教學的時辰,情急之下直接背起我就往學堂跑。
那也是這麼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跟今天一樣,一晃已經十多年了。
顧西池背著我,氣息依舊沉穩:「殿下,在想什麼呢?」
「想我們兒時,已經十多年了吧。」
他笑起來:「殿下,這是我們認識的第十二年,我終於娶到你了。」
快中午的時候,我們終於爬到了山頂。
在寺廟正殿,我雙手合十,望著眼前這尊金佛,心裏的疑問終究得不到解答。
一邊是我切身經曆的人生,皇兄疼寵駙馬溫柔,是最圓滿的生活。
另一邊是莫名響起的聲音,無端猜測我的婚姻,預示我結局悲慘。
我不知這聲音有什麼意圖,能不能信,心裏亂糟糟的。
好巧不巧,這聲音又響起來了。
「大家來看,這是一尊隻有手掌大小的金佛。」
「據史書記載,這尊金佛是顧西池親自為嘉懿公主挑選的陪葬品。」
「顧西池官至宰相,權勢滔天,而他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卻是他的兩段婚姻。」
「第一位夫人就是嘉懿長公主,二人青梅竹馬,婚後舉案齊眉,但他們的婚姻隻堪堪維持了兩年,公主就含恨而終。」
「在公主死後,顧西池花重金求來這尊金佛,放入公主棺槨,聽起來是不是情深意重?」
「但在公主下葬不過三月,顧西池就迎娶柳令瑤為續弦。」
「這兩位自小長在一起的表兄妹有情人終成眷屬,一同孕育了五位子嗣。」
「甚至有野史傳言,與公主成親之前,顧西池和柳家表妹就暗生情愫。」
「但顧西池被一紙聖旨定為駙馬迎娶公主,二人被拆散不得相守。」
「顧西池洞房花燭夜長醉不醒,正是因為他真正的心上人,是柳令瑤呢。」
真是荒謬,我年紀輕輕無病無災,怎會活不過三年?
而顧西池與柳家表妹的風流事兒,更是無稽之談了。
我們一同長大,他連個同胞姊妹都沒有,這個什麼柳令瑤,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我呼出一口氣來,終究忍不住問出了聲:「顧西池,你可有什麼表兄妹?」
顧西池詫異道:「殿下為何這樣問?」
他臉上帶著無奈地笑:「我們一同長大的,我家裏有什麼人你還不清楚嗎?」
他眼裏明晃晃的詫異和懵懂不似作假。
我稍稍放下心來,一字一句道。
「顧西池,你是我的駙馬,這輩子都不能背叛我的,若你做不到......」
話還沒說完,被他打斷:「我以性命起誓,此生必不負殿下。」
「若是做不到,叫我聲名狼藉,屍骨無存。」
這樣重的誓言,我頷首,自從那聲音出現之後對他的猜疑消散了些。
畢竟我們是自小就一起長大的玩伴,我又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公主。
顧西池一個臣子,哪裏來的膽子欺瞞我呢?
那聲音講話邏輯不通,又無憑無據,實在是不能讓我信服。
永德四年六月末。
我與顧西池成親已經有半年多的時間了,我們舉案齊眉,一時傳成帝都的佳話。
生活閑適又美好,如果我耳邊沒有響起那聲音的話。
在顧西池為我作畫的時候,我坐在暖陽裏,看他神情專注,筆走龍蛇。
「大家看,這幅畫像落款為顧西池,畫上美人抱著暖爐,眉目妍麗,是嘉懿長公主畫像。」
「顧西池人品不咋地,但作畫的本事是真的好,他留下許多嘉懿公主畫像,但大多數畫像的作畫時間卻是在公主死後。」
在顧西池跟我一同泛舟湖上的時候,他摸出一枝荷花簪子替我挽發。
「大家看,這是一副摔碎的白玉簪,是顧西池命人打造了送給嘉懿公主的,隻可惜,這簪子在公主被斬於旌旗前時,一同碎成了兩半兒。後被顧西池拾回,帶在身邊。」
這聲音時不時地就會響起,喋喋不休。
它以憐憫的語氣說著我成親後的悲慘遭遇。
什麼被顧西池厭棄,被帶去三軍陣前祭旗,不得善終。
偏偏還隻有這模棱兩可的幾句話,沒有絲毫讓我信服的依據。
一個後世人胡亂編纂的風月故事,除了給我帶來困擾,還能有什麼作用呢?
我下定決心消去對顧西池的猜疑。
再也不去理會這莫名其妙的聲音,準備好好過我的生活。
卻在這時候,碰到了柳令瑤。
我曾命人查遍了帝都,都查不到一絲消息的柳令瑤。
給我送來了請帖,邀我去城郊莊子裏賽馬。
那是初秋,在我和顧西池成親後的第十個月。
永德四年九月,我特意瞞下了柳令瑤送來的帖子,等顧西池去了官署才命人備馬出去。
等到了京郊馬場,柳令瑤已經在門邊等著我了。
她似乎身子不大好,在初秋的天氣就裹著厚厚的狐裘,麵色蒼白,嘴唇幾乎沒有血色。
她捂著帕子咳了幾聲,臉上帶著歉意地笑:「殿下,臣女失禮了。」
我直截了當,問:「本宮並不認識你。」
她走在前麵為我帶路,聲音很低。
「何止是殿下不認識,這帝都城裏的貴女們,沒有認得我的。」
「我是江夏柳家的小姐,自幼身子弱,外祖母憐惜我,將我接來帝都休養。」
她笑起來:「殿下,我外祖母家是帝都顧家,算起來,我該叫您一聲嫂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