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是村裏最漂亮的人。
給宮裏采買的人牙子都想買下阿姐。
阿姐卻說,宮裏不是個好去處。
可那年災荒,人牙子第二次來到村裏,她還是把自己賣了。
五兩銀子,換了阿姐一生的自由。
她被囚禁於高高的宮牆。
從此,我再沒有阿姐了。
.....
邊關戰亂,阿爹被征了兵,從此便沒了音訊。
我家沒有男丁,爹娘隻生了我跟姐姐。
孤兒寡母,在村子裏免不了被欺負,又碰上荒年,家裏也漸漸揭不開鍋了。
我娘長得好看,村裏的媒婆來了一次又一次,給村子裏的老光棍王老漢說親,說王老漢相中我娘,還願將我和我阿姐一同養著。
我娘每次都冷言拒絕。
在媒婆第五次來的時候,一向溫婉的我娘,不知哪裏來的火氣,將一盆水潑在了媒婆身上。
我娘吼著:“讓王老三別再打我和我女兒的主意。”
那時候,我阿姐抱著我在屋裏瑟瑟發抖。
一邊抖還一邊安慰我說:“小淼別怕。”
媒婆氣惱地指著我娘:“真是給臉不要臉,如今你家裏沒了男人,我倒要看看你的下場,就等著被吃絕戶吧。”
在吃絕戶二字說出時,我瞧見一滴晶瑩的淚水,從我阿姐眼中流了下來。
她哄著我:“小淼不怕,我們都會好好的。”
我抱緊了阿姐,低聲說了聲嗯。
不久,村口又來了人牙子,說是來村裏麵挑選人,替那些有些錢勢的人家女兒入宮當宮女。
上次他來時,村裏的家家戶戶都帶著適齡的女兒湊了過去,隻有阿姐拽著我躲得老遠。
她對我說:“小淼,宮裏麵不是什麼好去處,去了那裏做的事情都是磋磨人的。”
那次,人牙子選了許久,終是帶走了沈家阿婆的女兒,給了沈家五兩銀子。
此後每隔幾個月,沈家阿姐都能從宮裏麵遞出二兩銀子補貼家用。
因為這一件事兒,沈家阿婆在村裏的腰杆都挺直了,逢人就說,她家女兒是進宮去伺候貴人了。
村裏的人都覺得沈家阿姐是得了天大的福氣,我阿姐卻依舊告訴我:“小淼,宮裏不是好去處。”
我不懂阿姐為什麼那樣說。
沈家阿姐進宮,明明沈家的日子富裕了很多,宮裏怎麼能不算好去處呢?
但我相信阿姐的話。
阿姐早年跟著村裏的秀才認過幾個字,讀過幾本書,她是村裏麵最有學識的女孩,她的話一定是對的。
經過沈家阿婆長達一年的洗腦,村子裏都堅信人牙子會帶著村子裏的姑娘去宮裏享福,他們把人牙子圍得裏三圈外三圈。
就連上次落選的人家都再度將自家女兒領了去。
隻想著若是遇到一個和沈家姐姐一樣運氣好的,家裏的日子就富裕起來了。
村門口實在熱鬧,我離遠聽著實在無趣,便想去村口看看。
轉頭瞧了幾眼,見阿姐正忙著浣衣,沒瞧見我,就急忙靠著牆小步走出了院子。
結果,在我聽得正起勁兒的時候,回頭就瞧見了氣喘籲籲的阿姐。
“阿姐,我們回家吧。”
我尷尬地牽著阿姐的手就準備離開。
阿姐卻甩開我的手,衝進了人群中。
隻聽得人群中吵嚷了許久,待阿姐再出來時,她懷裏抱著五兩銀子。
“小淼,阿姐就要入宮了,你以後要好好的。”
人群中熙熙攘攘間,皆是說我阿姐得了大福氣,一眼就被宮裏的人牙子相中了。
隻有我,愣愣地看著阿姐,全然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來瞧熱鬧的沈家阿婆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阿姐長得好,一下就被選中了,以後就享福了,也算是出了個有頭有臉的人,王老三再想娶你娘,要拿更多的嫁妝嘍。”
我茫然地應了一聲,就跟在阿姐身後回了家。
晚上,我娘殺了一隻雞,和土豆一起燉了,說是給我阿姐送行。
我娘把雞腿都給了阿姐,我阿姐又把雞腿都夾給了我。
我娘對阿姐說:“泱泱,若是有難處,給家裏來信。”
我阿姐笑著吃了一口土豆:“去宮裏伺候貴人們,是難得的福氣,怎麼會有難處。”
阿姐說這話的時候,拿著筷子的手抖了又抖。
第二日清早起來時,我娘說我阿姐已經跟著宮裏的人走了。
除了身上的那身衣服,阿姐什麼都沒帶走。
我娘抱著阿姐的衣服坐在炕頭,不停地呢喃著。
“泱泱說,宮裏麵什麼都有,不會吃苦的。”
“泱泱說,宮裏麵富貴極了,那人牙子穿的緞子都是上乘的。”
阿姐是這樣說的嗎?
可為何從前提起皇宮,阿姐卻總是一副恐懼的模樣?
我有些不明白。
隻能祈禱,阿姐能遇到一個好心的貴人。
阿姐進宮的第一個月,就從宮裏麵遞出了二兩銀子,比起沈家阿姐的半兩銀子,厚重了許多。
沈家阿婆摸著手裏的半兩銀子,看著我手裏攥著的二兩銀子,眼中的火都快溢出來噴到我身上。
“尋常宮女一個月的月俸可沒這麼多,你阿姐定是做了什麼不好的勾當,要不然哪兒來的這麼多錢。”
她切了一聲:“宮裏可有種東西叫對食,說不定是巴結上了哪個沒根兒的東西!”
我不知道沈家阿婆說的是什麼意思。
卻也明白,她說的定不是什麼好話。
氣惱之下,我罵了回去:“你才是沒根兒的東西,你一家都是沒根兒的東西!”
沈家阿婆的巴掌一下就落在了我臉上:“小小年紀,怎麼跟長輩說話的!”
她打了一掌又一掌,打完之後又去同我娘告了狀。
沈家阿婆一手拎著我的耳朵,一手掐著腰:“你家這丫頭,姐姐進了宮就飄了,連村裏的長輩都敢出言罵了!還說我家都是沒根兒的東西,小小年紀,罵人那麼臟!”
我娘賠著笑臉賠罪。
一邊賠罪,一邊從我手裏拿走一小塊銀子,遞給沈家阿婆。
“別氣別氣,小孩子她不懂這些。”
沈家阿婆見了銀子,眼睛立刻就亮了,手也從我的耳朵上放了下來,可嘴裏還是不饒人,罵了好幾句。
我想開口替我阿姐爭辯,但嘴剛張開,就斜眼瞥見了沈家阿婆手裏攥著的,我娘剛遞過去的銀子。
阿姐的銀子因我幾句話,就到了別人手中。
想到此,我同娘一樣,道著歉,賠笑起來。
沈家阿婆走後,我娘抱著我哭。
我嚷著:“娘,阿姐不是那樣的人。”
“娘知道,娘知道。”
在第二個月去村口接銀子時,沈家阿婆又說我阿姐定是找了個沒根兒的人對食。
可我沒再反駁沈家阿婆。
因為我實在不想我阿姐辛苦賺來的銀子,又被她拿了去。
到了第五個月,村裏麵關於阿姐是跟了太監的傳聞算是徹底坐實了。
之前稱讚我阿姐能耐的人,全都改了口風。
說我阿姐的美貌是天生的狐媚坯子,進了宮,便按捺不住,和太監廝混了去。
她們說到起興時,索性連我也一同說了。
“淼淼說不準,日後也瞧上個太監過日子呢!”
時間一久,就連娘都起了疑心。
“泱泱不會真的......”
我有些氣惱:“娘,怎麼連你也不相信阿姐?”
我想解釋,可看著村民們幸災樂禍的表情,我便知道,他們不會聽。
傳言帶來的,遠遠不止傳言本身的信或不信。
村裏的人,見到我和我娘,眼睛裏帶著的是由內到外的不屑。
起初他們說閑話還要避著我和我娘。
到了後麵愈發的明目張膽,甚至於故意說給我和我娘聽。
“夏家人一家子都不是好東西,丈夫上了戰場當了逃兵,沒了音訊,大女兒進了宮跟了太監,溜溜地給家裏遞臟錢。”
“誰說不是呢?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夏家媳婦也未必是什麼好東西。”
我聽著那些話,好幾次都想衝進去理論幾句,卻每次氣到頭上,隻敢攥緊自己的拳頭,把拳頭打在牆上。
我隻有我和娘,他們卻有好多好多人,我說不過,也說不得。
從那時起,我娘將我阿姐每月遞回家的銀子全都存了起來,再也不花出一分做些旁的。
家裏頭,從時常能在外麵買些肉回來,又恢複了原來的吃田裏青菜度日的生活。
我娘每月裏數銀子的時候總念叨:“你阿姐跟了太監,到時候可不好嫁人。多存些嫁妝,還能以後嫁個好人家。”
我看著我娘已帶著幾根白絲的頭發,想哭時,便隻找個沒人的地方去。
能安慰到我的,就隻有阿姐偶爾從宮裏遞來的信。
我每每拿到了信,就跑到丁秀才家,讓他念給我聽。
丁秀才說,我阿姐過得很好,宮裏主子很看重她,有意提拔她做貼身的宮女。
已經懂得太監是什麼的我,低頭問丁秀才:“如果阿姐能貼身伺候貴人,會不會就沒人說她跟了太監了?”
丁秀才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大宮女同太監對食,也是有的。”
“那阿姐豈不是一輩子都要被安上和太監對食的名頭。”
我阿姐那樣好的人,不是平白無故地就被毀了嗎?
丁秀才見我委屈得要哭,忙轉了話頭。
“也說不準啊!泱泱漂亮又識字,若是能被皇上看中,說不定就成了宮裏的娘娘。宮裏的娘娘,可沒人敢亂說什麼。”
“真的嗎?”
我睜大了眼,想從丁秀才的神情裏判斷出幾分真假。
“真的。”
丁秀才很認真地點了點頭,還比了個發誓的姿勢。
我霎時由陰轉晴。
阿姐當娘娘,似乎也很不錯呢。
也不知是上天聽到了我的願望,還是丁秀才有算命的本事,阿姐真的成了宮裏的娘娘。
宮裏遞消息的時候,娘正被王媒婆堵著。
王媒婆比我阿姐走前更增了幾分氣勢:“王老三好歹是有把兒的男人,你女兒都跟沒根兒的東西一起混了,被吃絕戶是早晚的事兒!”
娘被逼急了,端著豬食的盆,就要扣向王媒婆。
這時,一聲響亮刺耳的陰柔聲音傳了過來:“呀!這裏便是夏家嗎?”
我回頭一看,是一個穿著華麗的陰柔男子站在門口,他衣著華麗,看著就富貴。
在我和我娘愣神的片刻,媒婆麵露諂媚:“大人,這裏是夏家。”
門口衣衫華麗的男子極為恭敬地朝我們一拜:“見過夫人小姐。奴才是伺候夏采女的李德恩,夫人小姐叫我小李子就行。”
我和我娘互相看著,不知禦女是個什麼。
還是見多識廣的媒婆震驚道:“夏采女......那不是宮裏的貴人娘娘嗎?”
男子一笑,點了點頭:“夏采女正是聖上新封的妃嬪。”
我和我娘尚無反應,媒婆卻蹦了起來。
“可了不得了,夏家的,你以後可算是沾了皇親!”
“嘖嘖嘖,王老三配不上你,姐姐我去給你尋好人家!”
說著,媒婆扭著腰就走出了院落。
待媒婆走了後,我娘才緩過神,麵上慢慢滲出來一絲喜色。
“泱泱,嫁給皇帝了?”
我和娘都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那可是皇上,多少人一輩子都見不上一麵的皇上,一國之主千尊萬貴的皇上。
李德恩對我和娘的反應並不驚訝,他淡定地看著我和我娘,直到我們漸漸恢複了平靜,才又恭恭敬敬地遞出一個袋子:
“夏采女讓奴才帶了十兩紋銀來,說是讓夫人和小姐添置新衣。”
我娘拿著錢袋子,打開來,從中拿出一半塞給了李德恩。
“公公辛苦了,這些是給公公的辛苦錢。”
李德恩笑著推回了銀子:“奴才也是靠著夏采女的提點,萬不敢受夫人這個賞。”
說了幾句客套話後,李德恩拜別了我和我娘。
李德恩從我家院中離開後,又在村內轉了幾圈,路上遇到個人就說自己是夏采女的奴才。
我娘激動地去給祖墳上香:“泱泱成了皇上的女人,真是老祖宗保佑!”
我則從箱子裏拿出一封封阿姐遞出來的信件,摸著上麵那些黑乎乎的,認得我,我卻不認得的字,偷偷哭了。
“我就說,阿姐最厲害了!”
李德恩來了一次後,村裏麵那些曾經說我阿姐和太監對食的人,通通閉了嘴巴。
見到我時,他們齊齊打招呼。
時不時還有人往我手裏塞糖果吃。
“淼淼這丫頭,打小就討人喜歡,日後定能嫁個好人家!”
“泱泱這丫頭,我當時看著,就覺得她秀氣,好像還跟村裏秀才認過字吧,一看就是人中龍鳳!”
“夏家媳婦一看就會養女兒,一個個養得這麼好,真恨不能淼淼和泱泱都是我生的。”
我聽著眾人的誇讚,心裏也暖暖的。
我阿姐可算是一等一的出人頭地了。
我娘高興之下領我去集市上買了幾件新衣,又買了幾串糖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