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下著大雨,驚雷陣陣。他語調又輕又緩,卻字字砸在我心頭。
我盯著他的臉微微出神,那樣溫柔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呼吸灼熱,擾的我思緒繚亂。
崔清慕與我交換庚帖,他說,“待將軍府平冤之時,我定會娶你為妻,永不負你。”
我以為他真的會做到。
初回京城時,人人都知道從邊關升上來的草根崔將軍,身邊跟著糟糠之妻,雖未拜堂行禮,卻與將軍夫人無異。
可後來十年前的鎮國將軍府沉冤得雪,崔清慕恢複將軍之子的身份,被眾人誇讚虎父無犬子之時。
我等來的是帝王的一紙賜婚旨意。
崔清慕要娶公主為妻,我以為他會反抗會不滿,卻沒想到少年郎意氣風發地叩首接旨。從頭至尾,沒有給我半分眼神,也沒有任何解釋。
“洛歲穗,你死士出身,粗鄙不堪,這些年能在將軍身邊服侍已是萬幸。”
“人貴有自知之明,將軍娶了我能得到陛下賞識,若抗旨娶你,下場會怎樣?這一點,你很清楚。”
我當然清楚。
十年前將軍府的冤魂,每日每夜都會在我耳邊訴說不公。
帝王一怒,屍橫遍野。
崔清慕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步,我怎會忍心致他於萬劫不複?
即使我已承諾會離開崔清慕,可長公主仍心懷不滿。
於是她做主,在將軍府操辦賞花宴,一副女主人做派。並且要求崔清慕當眾悔婚,徹底與我斷情絕義。
我被百般羞辱,試圖在崔清慕眼中看到一絲動搖。
哪怕一絲也好。
好讓我知曉,這些年的付出並不是錯誤。
可惜,什麼也沒有。
我瞧見他深情地望向公主,她膚若凝脂笑顏如花。而我滿身疤痕,連脖頸處都有猙獰傷口,幾乎蔓延到臉上,常年要用紗巾遮擋。
曾經崔清慕會輕柔吻過這醜陋傷疤,告訴我,“歲穗,在我眼中,你是世上最美的女子。”
而如今,他說,“洛歲穗?貌若無鹽,我甚至都拿不出手,她如何做的了將軍夫人?”
這場賞花宴,本就為羞辱我而設。
現在,他們的目的達到了。
所有人都知道我被悔婚,被趕出將軍府。
相依為命的那些年,倒像是我一廂情願的糾纏。
喧鬧吵雜的聲音漸漸被甩在身後,我跌跌撞撞朝自己居住的小院走去。
卻不曾想,連這裏都已經被霸占,長公主的貼身婢女紅蓮正在指揮侍從將小院清空。
“這都是些什麼東西?全部扔掉!”
“公主不日就要入主將軍府,這些晦氣東西,可不能礙了她的眼。”
我的衣物被火盆焚燒殆盡,平日裏看的書卷被撕毀。妝匣中的首飾全部被傾倒在地上,小廝丫鬟正哄搶著。
“哎呦,這是誰啊?”
“洛姑娘,不好意思,我也是奉命行事。畢竟公主殿下金枝玉葉,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
紅蓮雖這麼說著,臉上卻是倨傲神情,她攔在門口,不允許我進去。
“公主即將和崔將軍喜結連理,洛姑娘你不方便再住在府上,不如另尋他處,別不知分寸地礙了眼。”
我垂下眸子,天色暗沉,似是即將降雨。
“紅蓮姑娘可否通融一下,我想取把傘。”
我扶著門框,腳步已有些虛浮。
紅蓮側身本想讓開,目光落在我身後,又強硬地搖了頭。
“以前洛姑娘的衣食住行均由將軍府開銷,可如今是不行了。”長公主的聲音傳來,“既已被趕出府,怎好意思拿府上一針一線?”
“那是我自己的東西。”
我聲音有些顫抖。
屋內歪斜著一把竹傘,油紙麵上落著幾滴墨痕,傘麵已有些泛黃,跟了我許多年,甚至連逃亡時,我都不曾將它丟棄。
“你的東西?”
長公主嗤笑一聲,“你本就是鎮國將軍買下的賤奴,連你都是將軍府的物件,和本殿下談什麼歸屬?”
她瞥了我一眼,用帕子包裹住傘柄,似是嫌臟一般,用力擲進火盆。
火舌瞬間順著傘骨蔓延,濺起火星子,發出“劈裏啪啦”的炙烤聲。
我倒寧願被火侵蝕的是自己。
“不要......”
我喉頭沙啞,想要衝上去將傘救出,可卻被一擁而上的侍衛按倒在地。
無論我如何掙紮,都觸碰不到。
“我來幫你。”
長公主笑著,握住我小臂,將我的手狠狠按進火盆中。
滾燙的火焰灼燒我的皮膚,帶來令人膽顫的痛。鑽心的疼讓我額上青筋暴起,渾身沁出冷汗。
“公主小心,不要弄傷了自己。”
崔清慕溫柔地把公主擁入懷中,“既然嫌她礙眼,便趕出府去吧。”
“轟”的一聲,驚雷落下。
如十年前將軍府被滅門那夜的雨一般。
又像崔清慕吻我,說此生必不負我時那天一樣。
冰涼的雨落在我臉上,我懷裏緊緊抱著從火中救出的竹傘,被趕出將軍府,倒在雨地中。
“你走吧,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這是崔清慕留給我的最後一句話。
他不知道,我快死了。
我們很快就會生死兩隔,我再也不會礙他的眼。
他也永遠不會知道,這些年我深愛的,是他那張與夢中人相似的臉。而如今趨炎附勢的他,已經和那人,一點都不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