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西墜,流雲暗淡。
黑色天幕下的陸地和海洋連為了一體,它們緊緊依偎處的海岸線在黑暗中曲折延伸,不停不歇,沒有終點。風從大海的深處呼嘯而來,裹挾著海浪,就像押解著無能為力的俘虜,橫衝直撞湧起,將水做的敵人擊碎在岩石上,戳陷到海沙裏。那海浪高昂著頭顱,猶如頑強且勇猛的死士,他們不躲避狂風,不畏懼岩石,不害怕海沙,以粉身碎骨的方式重新投入大海的懷抱。很快,碎散的海水又一次集結,重新迎接海風的挑戰,巨浪滔天中,仿若聽得見它們悲壯的呼號:來吧,來吧,讓海風來的更猛烈些吧。
顧重陽迎著海風,聽著濤聲,凝望著黑夜籠罩下的浩渺海洋。過去了很長時間,他巋然不動,如海岸線天然的岩石,也如指引迷失航船的燈塔。
他的視線雖然穿不透黑暗中謎窟一樣的海麵,但他最為清楚,在激蕩海水的那一頭有座島,那島如同一艘擱淺的巨輪,一頭深深地紮進海水裏,戳向無邊的深邃與黑暗,另一頭高高地翹向天空,追隨開闊的光明與未知。
顧重陽的人生與那座小島緊密相連,曾經那麼近,似乎近在咫尺,現在卻那麼遠,就像是此生都不能再抵達。可是,任憑歲月奔走,任憑滄海桑田,那裏依然是他的不舍和牽掛,也是他從來不曾動搖過的堅定信念。
那些都是好早好早之前的事了,仿若一切都隻存留於夢裏。
他那時候多年輕啊,渾似天生與水結緣的海豚,能輕而易舉在卷著浪花的海水裏泅渡十數公裏,到了終點處,隻不過仰起頭狠狠吐幾口氣,又紮進海水中折返回遊。他的好兄弟蔣天諾則更像一隻猴子。二人隻要鑽進南方的雨林裏,顧重陽就永遠不知道蔣天諾會掛在哪個區域的哪棵樹上,蔣天諾慣常在稠密的樹冠間騰挪穿梭,利索敏捷之程度如履平地。顧重陽至今都堅定地認為,要不是軍哨刺透耳膜的嘯叫聲強行把蔣天諾召回來,毫無疑問,蔣天諾終究會在霧氣氤氳的雨林裏和猴類混成親兄熱弟。
那段時間,他們那批學員個個都像非洲叢林裏的豹子一樣靈活矯健,也像所有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一樣,摩拳擦掌欲做驚天動地的大事。最後隻有他和蔣天諾成為被選中的幸運兒,奉命執行代號“熄燭”的絕密任務。
隊長說得很明白,執行“熄燭”任務不需要打打殺殺,甚至沒有明確的行動目標,隻是要戰勝自己,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拯救自己:在任務區不惜一切代價的活下去。是的,他從來沒有透露何時去何地又到底幹什麼,隻說要活下去。這讓剛剛成為“幸運兒”的顧重陽和蔣天諾極為困惑。
“活下去?這個任務咋理解?”
蔣天諾皺著眉頭搞不懂隊長話裏的意思。
“活著去,再活著回來。”
隊長言簡意賅,卻顯而易見,沒打算給出蔣天諾想要的答案。
“那地方——很難活下去嗎?”
蔣天諾追著問。
“我沒去過,沒法回答你。”
隊長用堅毅的目光止住了蔣天諾的問題欲。
“哦——是!”
蔣天諾不甘心地撓撓頭,緊接著是利索的立正,敬禮。
“準備吧,隨時待命出發!”
隊長話裏的每個字都承載著千斤的重量。
“是!”
顧重陽和蔣天諾同聲應答。
蔣天諾的興奮讓顧重陽很是不能理解:“樂嗬啥,啥任務信息都沒說,就讓活下去,活下去誰不會,這都活了二十多年了,不是好好的嗎,這回倒能變成一項正經八百的任務。可是這又算什麼任務,你還能這麼高興?”
“你真不知假不知?咱倆這回可是肩負重任。”
蔣天諾神秘兮兮,倒像是他已窺探到了隊長隻字不提背後的秘密。
“得了吧,我看隻要是你參加的任務,你都說得挺玄乎。”
顧重陽不以為然。
“瞧著吧,我們已經走在了驚天動地的道路上。”
蔣天諾的神聖表情溢於言表。
“但願這回能像你說的。”
顧重陽又何嘗不想幹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
“無堅不摧的顧同學,讓我們以飽滿的熱情迎接戰鬥吧。”
蔣天諾如急不可耐的小炮彈,即便已經在炮筒裏了,卻仍舊等不及,火急火燎要自行扣動扳機把自己射出去。顧重陽卻對這次領受的“熄燭”任務糾結得很,他暫時一無所知,甚至可以說是一頭霧水。即使搓破了腦殼,也依然是沒有目標,沒有時限,甚至沒法評判成敗,隊長傳遞的信息隻是讓他們在某個不確定的時間到某個不曾涉足的地點,然後,憑借著特種訓練加身的卓越本領,盡其所能的“活下去”。他越琢磨心裏越沒底,有去期,無歸期,難道泅渡過去就是墾荒種地,甚至一輩子和蔣天諾在那陌生之地兩兩相望地活下去。想多了,就心煩,腦子亂了,頭也木了。他收起思緒,使勁搓搓被海風吹成鹽堿地的臉,索性也就不想了。革命戰士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即將到來的一切,不論好壞,都是無可更改,也無法回避,或者就像蔣天諾說的,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命運最好的安排。
那個時候,顧重陽腦子裏總閃現著父親多年前最後一次離家時的樣子。
“你要聽話——我——我走了。”
父親稍遲疑,還是轉身朝著門外走去。
“你——也已經不小了,要學會像個男子漢那樣照顧好自己。”
父親卻突然止住了腳步,又回轉身子,意味深長地望著顧重陽。
顧重陽隻是疑惑地望著父親,卻一句回應的話都沒有說。
那時候,他太小了,以至於對任何別離都熟視無睹。
後來無數次重溫那個片段,他都覺出父親分明有很多話要對他說。
可是,已經沒有機會了,那是他見父親的最後一麵。
轉眼間,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
隊長告訴他們任務在島上的時候,他們已經為上島做足了準備。
首先是怎麼才能在島上“活下去”?蔣天諾說,民以食為天,蔣天諾又說,水是生命之源。顧重陽言簡意賅地替他總結說,活下去的重點就是吃和喝。隨後,他們錘煉極限境況下吃喝的本領,吃好喝好有了好身體,才能在野蠻的環境下野蠻地活下去。當然,除此之外,還要學習身體出現各種非常態症狀時的應對之策,以及與各種危險動物鬥爭的策略和技巧。
蔣天諾嬉皮笑臉地向隊長抱怨說:“為啥是和老顧搭檔,孤島上要是有個時髦女郎做伴就好了。”隊長知道蔣天諾整天沒正形,批評他說:“你最好不要提非分要求,派泰勳同行是為了讓你們互相周全,你倒做起美夢來了。要不要我給上麵建議撤回泰勳,讓你一個人去。”蔣天諾聞此趕緊改口:“別別別,我這不就說說嗎,隊長千萬別當真,要讓我一個人去,還不得孤獨寂寞死。”隊長不饒他:“說說都不行。”又變本加厲強調,“想都不能想。”蔣天諾回話也快得很:“好好好,不說不想,這下總行了吧。”
隊長樂了,踹他一腳:“趕緊去訓練。”
“行行行,訓練訓練。”蔣天諾利索起身,“老顧,走,去吃香喝辣。”
蔣天諾所說的“吃香喝辣”完全是自我蒙蔽和自我欺騙。
他們以“吃喝自給”為目標的野戰生存極為生猛,即使顧重陽很多年後想起時,胃部依然忍不住隱隱抽搐。顧重陽對活剝青蛙進食內心抵觸,根本下不了嘴,蔣天諾卻故意惡心他,鮮血淋淋地撕碎了,當他麵一口一口往嘴裏塞,滿手滿嘴的血,在紅口白牙的上下咬合中,抽離出了欲死青蛙絕望慘烈的嗚哇叫聲。顧重陽觀之聞之,幹嘔不止,把膽汁都吐了出來。
顧重陽清楚得很,背負了特殊使命,就要錘煉特殊的本領和忍耐力。他的內心越是抵觸就越要戰勝,他吃的不隻是活青蛙,更是活命的能量和完成任務的希望。所以在那一刻,他沒有個人好惡取舍,隻有執行命令。
日子在近海的熱帶雨林裏一日日消磨著,他們也在日複一日的強化訓練中適應了以空中鳥雀、陸地走獸、大海魚蟹、樹上果實為食,以海水蒸餾、葉上晨露,甚至是動物尿液為飲。他們已經曆練為野外叢林的一份子。
過了吃這一關,接下來就是強化與凶猛野獸搏鬥的本事。
萬事開頭難,二人從一開始被猴子追得到處跑,到後來擒獲過野狼,捕俘過豹子,設計陷阱活捉過野豬,嚇跑過狗熊。他們盡習叢林之野,粗暴地把自己錘煉成了動物的天敵和雨林的王者。當然,一場場“硬仗”拚下來,他們也並不是每一仗都能大獲全勝,雖然幾次危及生命的險情都幸運地化險為夷,但皮肉的苦痛卻早已經司空見慣,習以為常。蔣天諾屢屢被拚死掙紮的動物抓得鼻青臉腫,顧重陽也被野豬撞錯位過一次胳膊,所幸自己迅速接上,要不然麵對被激起憤怒的野豬二次攻擊,後果不堪設想。那些日子,他們視野獸為敵人,直逼迫自己看起來“比野獸更像野獸”。
此後,雨林裏時時回蕩著凶猛野獸被他們製伏時淒厲慘烈的嚎叫聲。
“是不是可以出發了?”
蔣天諾炫耀著滿身黑黝黝的腱子肉,三番五次找隊長請戰。
“急啥,等命令。”
隊長看似風平浪靜,他其實也在急切等待著上麵的命令。
“這一片的飛禽走獸都望風逃跑,我們也都快憋出毛病了。”
蔣天諾顯然有些誇大其詞。
“繼續待命。”
隊長的口氣不容商量。
“哎——是!”
蔣天諾剛歎口氣,覺出不妥,又即刻立正,敬禮出門。
萬事俱備後的等待,是急迫,更是沉重,他們雖初生牛犢不怕虎,但從此岸到彼岸,即將前往未知島嶼麵對未知之敵,過程和結果都無可預測。
紅日緩緩西落,直到浮於海平麵的盡頭,天地頓時一片通紅。
“天呐,真不知道我們得等到什麼時候?”
蔣天諾捏著一顆鵝卵石,奮力彎腰,拉臂,然後屈著身子奮力甩去,打出了一連串晶瑩剔透的漩渦,漩渦盡頭,鵝卵石無力地沒入了大海。
“令行禁止,等命令就行,你犯得著這麼著急?”
顧重陽凝望海麵,似要搜尋到不可見的那座島嶼。
“你知道嗎,海上那座漂泊的島嶼曾經是我的老家。”
蔣天諾語氣沉重地說。
“別逗了,那座島嶼是你老家?我可從來沒聽你說過。”
顧重陽顯然覺得蔣天諾是在跟他開一個破綻百出的低級玩笑。
“我的祖輩都是漁民,我爺爺說,打他的爺爺輩往上數,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那座島嶼上。可後來,島被域外分子霸占,他們不但將我的先人們從島嶼上驅離,還不允許我們的漁船靠近。有一回,海上刮起大風暴,許多打漁的人都沉溺於海底,後來不得以,我們遠離了那座島嶼,再不曾回去。”
“什麼時候的事?”
顧重陽極為驚訝,他開始相信蔣天諾講起的這段久遠的曆史。
“100多年了。”蔣天諾說,“但是,我們世世代代都不會忘記。”
顧重陽深深地吸了口腥冷的海風,他覺出了冷,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他和蔣天諾相識多年,但對他的家族往事就如同對他的身世一樣一無所知。
“那裏是我的故地,可已過去了100多年,大概去那裏的航道都沒人知道了。”蔣天諾聲音低沉,“我是島嶼的後代,那裏的海水中還漂浮著我先人的屍骨。”他悵惘失落地望著黑暗的海,就像眺望先人們滿載的歸帆。
“那條航跡一直都在,在海麵上,在史書裏,也在我們的心中。”
顧重陽的血在沸騰和燃燒。
“那是我先人們的故地。”
蔣天諾深情地望向大海。
“那也是我們即將抵達之地。”
顧重陽緊緊地摟著蔣天諾的肩膀。
“我恨不得現在就泅渡上島。”
蔣天諾的一字一頓裏都蓄積著力量。
“快了,隻要命令一來,我們就能抵達你的故鄉。”
顧重陽目光穿越浩瀚的海、翻滾的海,似乎已經抵達向往之地。
九月過後,海風一日比一日猛烈,一日比一日冰冷。
兩人急切地等著隊長來,更確切地說,是等隊長帶來出發的消息。
直到十月中旬,隊長終於來了。
兩人做好了出發準備,得到的卻是“任務取消”的命令。萬分沮喪的蔣天諾垂頭喪氣地出了門,顧重陽那時候也沮喪到了極點,他清楚蔣天諾心火被澆滅的苦楚,也理解他急需要到沒人的地方,徹底釋放和發泄一番。可是,萬沒有想到,蔣天諾一去不歸,他找遍所有能找的地方,仍舊一無所獲。那成了他們的最後一次見麵,之後,蔣天諾如人間蒸發,不知所蹤。
奇怪的是,隊長從來都沒再提起過蔣天諾,好像壓根就不曾有過那次任務,也不曾有過那個人。紀律和規定鐵一樣橫在那裏,顧重陽也沒法去問,憋著,等著,可多日之後,他等來的卻是去守衛者集群報到的通知。
顧重陽帶著一肚子的不情不願和滿腦子的無法理解,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地退出了那次神秘任務,與此同時,他也遠離了那片廣袤的大海。
顧重陽換了新的身份,踏上了新的征程。
歲月抹不去往事,距離也割不斷回憶,無數個早醒的黎明和難眠的黑夜,顧重陽的腦子裏總會閃現蔣天諾的影子。他永遠都是那麼年輕、那麼活力四射,他在熱帶雨林裏騰挪攀爬,他在大海裏如魚得水,他心有不快時直抒胸臆。更多的時候,顧重陽腦子裏往複重現的,還是那個清冷傍晚蔣天諾離開時的垂頭喪氣和落寞沮喪。顧重陽常常思念蔣天諾,有時,他覺得蔣天諾在他麵前觸手可及,但顧重陽真的伸手去抓,卻什麼都抓不到。
蔣天諾留下的巨大未知如同冰冷堅硬的鐵鏈一樣絞纏在顧重陽的心裏,每念及此,就讓他陷入無法自拔的思維推理和得出結論後的自我否定中。對於蔣天諾的行蹤,他不能猜測,也不願猜測,更難以臆斷結論。一天又一天,一次又一次,他對好兄弟蔣天諾隻有發自內心的祝福。他也在等待一個渺茫的奇跡,等待蔣天諾現身,且是搖櫓劃槳從大海的那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