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支山山峰處遍是山茶,因山上寒意料峭,這裏的山茶要晚開一月。
山腳處殘花敗盡,山峰上卻紅白相錯,如一熱一冷兩處霞雲。
男人沒告訴我要何種山茶,我便各色都摘了不少,兩臂環抱都捧不過來才肯下山。
也是我貪心,抱花太多看不清台階,又趕路心切,沒幾步便失足跌落,滾著下了山崖。
即便如此,我仍將花束捧在懷裏。
“姑娘?姑娘?”
等我再度恢複意識之際,已經身處一溫暖馬車內。
眼前男子麵目端方,器宇軒昂,望向我的眼神熱切而歡暢,倒嚇得我連連後縮。
“我乃秦王杜修齊,不知姑娘芳名?”
“沈喬。”
雖不知秦王是何名頭,但看他衣著不凡,應當也有權柄在手。
我像抓浮木般將沈安的冤屈又吐了個遍,杜修齊愣愣聽完,淺笑答允道,“本王定幫沈姑娘問問令兄的案子。”
有一個大人物作保,我也不敢怠慢先前的貴人,不顧身上摔傷隱痛,急著就要下車趕路。
“姑娘要去哪?”
杜修齊叫來隨行醫師替我細心包紮傷口,又順著我的意思將我送回抱月樓。
和那位古怪男子比起來,杜修齊的確溫柔不少,我難得遇上這等貴人,躊躇下從懷中花束裏抽出幾支山茶。
“送你了!”
抱月樓已不見男人蹤影,隻剩一黑衣男子麵無表情接過山茶。
“沈安的案子判決已下,貶函州外放。”
函州,那西北邊境處的風沙之城。
沈安這江州水鄉長大的少年,怎麼能受得了函州外放?
我來不及道謝,拖著滿是摔傷的腿朝城外跑去——
那掛著官府帷幔的馬車已然跑遠,在天邊化作星星點點。
“沈安!沈安!”
我沒喚回沈安,卻等來了杜修齊的馬車。
“他要接我去做王妃?”
來民巷接我的下人也有些不忿,個個麵帶鄙夷。
稀裏糊塗上了馬車後,我才從他們的嘀咕中聽著些許蛛絲馬跡。
“這女人也太像林緣林姑娘了!”
“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怪不得王爺要接她回府。”
林緣是誰?
杜修齊並未告訴我林緣是誰,我也再沒時機問——
王府的金尊玉貴,奢靡繁華已然給了我這小小村女極大震撼。
等我稍稍恢複理智,龍鳳花燭已經搖曳整晚。
光被揉碎了灑進我眼裏,裏麵隻能瞧見杜修齊的小小幻影。
杜修齊英俊朗逸,是京城無數少女的夢中情郎。
我自然也對他存了幾分旖,旎幻想。
“喬喬,本王心悅你。”
他酒意微醺,眼眸晶瑩,定定望著一身紅裳的我。
聽聞此言我頷首羞笑,卻沒發覺杜修齊眼神探究而枉然。
後來我才曉得,他在透過我,想象另一個女人穿戴嫁衣的模樣。
杜修齊為情發狂,冊封一民間女子為王妃的消息傳遍京城,有人豔羨,有人譏諷。
我自然也懷疑過他對我的用意。
可杜修齊實在溫柔,和我成婚後,他不在府內設任何姨娘通房。
每每出行遊樂,他總會折一束山茶歸家。
如若不是山茶花季,他則用心買些小巧玩意,隻為逗我開心。
後來,他又不滿足於折花相贈,竟拉著我將王府後院全數種上山茶。
京城地腳的土不適合山茶紮根,他便派人從燕支山運土填院。
終於,我能和他在春日共賞滿院山茶。
有夫如此,我還有什麼不滿足?
杜修齊知道我掛念沈安,常替我向函州通信。
但三年轉瞬即逝,我卻不見一封回信。
夫妻溫存撫慰了我與沈安長久不聯絡的疑慮擔憂,今年春季我又查出身孕。
我終於要有除沈安外的另一個親人了......
知曉我身孕消息後,杜修齊自然欣喜了幾日,隨即便找來醫女入府照看我身子。
本以為杜修齊的欣喜最多便是如此,可那日黃昏,我卻見杜修齊甩手奔忙而來,原先體麵修整的袍子鬆散。
“林緣回來了!”
我從沒見杜修齊這樣開心過,他不再顧念身份禮節,馬不停蹄上書求林緣為妃,一句交代不給我,又在王府為林緣收拾出一處住所。
眾人喜慶急呼,四處奔忙,再沒人看我這個王妃一眼。
我終於又在記憶深處翻出這個問題。
林緣是誰?
照看我身孕的嬤嬤給了我答案。
林緣本是杜修齊的未婚妻,我的樣貌與她有七分相似。
可我是個鄉野村女,她卻出身世家,端方秀麗,又有無數技藝傍身,豆蔻年華便名動京城,與秦王杜修齊定了親。
可林家勢大,三年前不知怎麼觸怒了龍顏。
天子一怒,林家上下百口被盡數發配函州。
她與杜修齊的婚約也如煙霧飄散於水中,再無人提起。
直至幾月前,林家洗刷冤屈,而沈安作為替林家伸冤的功臣也跟著連升三級,回了京城任職。
函州......原來是在函州。
原來林緣和沈安的緣分竟生於此處!
小腹如刀絞般陣痛,我蜷縮柴房內,心口滴血。
兄長,丈夫,孩子,竟然一個都沒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