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隨母親姓,是桑氏陰陽繡球的繼承人。
從我出生第一天起,我阿娘和祖母就拿繡球逗我玩。
可我打小對此不感興趣。
生在江南水鄉這片富饒之地,我喜歡坐船運輸,聽戲喝茶,也喜歡和其他姐妹搗鼓胭脂水粉,安安靜靜坐在屋簷下繡一整天花紋,著實枯燥乏味了些。
直到七歲那年。
江南水災,街上日日夜夜都是絕望哭聲。
阿爹是縣令,駐紮在衙門裏未回過家。阿娘和祖母將我關在家裏,出去送糧施粥,臉色一天比一天憂愁憔悴。
偏巧夜間暴雨,有人瘋狂敲門求我阿娘救命。
我扒在窗戶上偷瞄,阿娘握著祖母的手坐了半個時辰才去開門。
來人抱一孩童。
孩童渾身紅腫,生紫斑,聽大夫說是染了瘟疫,熬不過月底。
孩子母親下跪懇求,阿娘於心不忍,破了祖宗定下的規矩,連夜趕製江陰繡球。
江陰繡球黑綢銀帶,繡著以大儺十二獸為主的猛獸相逐紋,內裏填充棉花、香料,驅邪除煞,鎮守八方。
阿娘磨得雙手出血救了一條性命。
似乎就是從那時起,阿娘的身體就越發孱弱,總困乏昏迷。
祖母說,隻有我能救她。
我無助地嚎啕大哭,問祖母怎麼救阿娘。
她說我必須學會製作桑氏一脈相傳的陰陽繡球。
江陰繡球,救人;丹陽繡球,救己。
祖母眼疾複發,阿娘生病,彼時都不適製作繡球,隻有我學會江陰繡球才能救她。
於是,我白天跟著祖母學穿針引線,晚上在昏黃燭燈下聞藥材,刻苦堅持五年,終於能獨立完成精美的江陰繡球,鎮住阿娘的神魂。
剛開始的兩年,阮澤就住在我家隔壁療養。
我討厭他,因為他,阿娘才纏綿病榻。
但我也知道,不是他的錯。
阮澤像個冰雪團子,每次我手疼,他都拿清涼的草藥膏送我,認真給我呼呼,還會一本正經地誇我眼睛大,是穿著粉裙子的桃花仙女。
我很受用。
空閑時間經常帶他去撈魚捉蝦,騎鵝喂驢,給他買糖食。
又一個晴天,阿娘突然說我與他已經訂親了,他以後是我的夫君。
我看著他比我稍矮的個頭,苦叫連連。
阿娘敲我兩下,示意我小點聲。
我低聲悄悄告訴她,新郎是阮澤,我很開心。
阮澤知道我是他未來娘子後,每天對我噓寒問暖。
說要在遍地桃林的山上建仙台樓閣供我居住。
我同意了。
可惜,好景不長。
兩年時間過去,阮澤和他奶娘回了京城。
他一開始會回姑蘇陪我吹笛子,給我帶各種奇珍異寶。後來功課繁忙,我們書信聯係,他會在信裏塞成遝的房契給我。
可能有些事冥冥之中早就變了。
我十四歲時,江南再逢水災,舉國哀悼。
老皇帝怫然大怒,將阮貴妃打入冷宮。阮澤的小舅冒死進諫,生死未卜。
我和阮澤僅憑年終幾張信紙聯絡。
新帝繼位,三年轉瞬即逝。
阿娘認為和阮家的婚約不靠譜,決定給我在姑蘇說親。
我訂親的前一天,阮澤忽然來了信。
他說在京郊桃林建了座閣樓,讓我等等,他處理完事就來娶我。
於是,我等了兩年。
什麼也沒等到。
甚至聽聞阮澤在京城與某位佳人整日成雙入對。
我原本就缺了一魄,祖宗還規訓桑氏繡娘二十歲前不結親恐有性命之危。
終於,恐懼焦躁之下,我收到阮澤回信,瞞著阿娘上了京城。
進京第一天,我就見到了阮澤。
他站在酒樓外,戴著駭人麵具,身後披著去年我送他的披風,氣質凜冽挺拔,貴不可言。
我送阮澤兩個親手繡的江陰繡球,又親昵叮囑他注意身體。
他不言語,且極為罕見地,略帶憐惜意味地摸了摸我的頭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