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我做了個夢。
夢到五年前第一次入京那天。
“陸小侯爺中探花啦!陸小侯爺中探花啦!”
街邊小童嬉笑跑鬧,齊齊說著這句話。
我坐在馬車上好奇向外探去,滿天的香帕舞落。
十字街口我往西,他往南,進士長街浩浩蕩蕩,攔住了我的馬車。
於是一抬眼,高頭大馬上,俊美非凡的男兒闖入了我眼眸。
他的神態肆意張揚,身軀挺拔,幹練坐在馬上,對那些撒到他身上的香帕毫不在意。
陸......小侯爺?
“夫人,夫人您快醒醒,今日是祭祀禮,皇後娘娘喚您入宮了。”
揉了揉生疼的腦袋從夢中脫離,我急忙換好祭司吉服。
五年前,周國皇帝身子不知為何急轉而下,身處壯年且禦戰親征的皇帝,不相信是自己身體出了問題。
聽聞苗疆祭司祈福靈驗,便向苗王要了我,替他祈福。
我一來看他便知,他不是什麼身子不好,隻是被有心之人下了毒蠱,蠱蟲消耗精元罷了。
這蠱蟲不過初級,我順手就解了。
皇帝龍心大悅,問我有何想要的。
我在光明的官路與陸斐之間,毅然決然選擇了陸斐。
那時我是怎麼說來著?
“臣對陸小侯爺一見傾心,望陛下成全。”
我們苗疆女子從不遮掩自己的愛意。
像我們做祭司的更是,天道五覺,唯心最準。
僅那一眼我便認定是他。
陛下痛快答應了我,一道聖旨下來賜婚。
可那位陸小侯爺急了。
他急匆匆闖進宮要退婚,說他愛的人,要是最合他心意之人。
是啊。
他自小隨心而活,京城裏人人都說他囂張跋扈,肆意妄為。
但弱冠後他又一舉中探花,將叛逆之道活活掰成了不拘小節、自在灑脫。
這樣的人不好強求。
然我也是個倔性子。
信奉強扭的瓜甜不甜,得嘗了才知道。
馬車因疾馳晃晃悠悠,我含住青梅壓了壓反胃。
回想這五年與陸斐的一點一滴,到底心中苦澀是青梅壓不住的。
到了皇宮,一月一度的祭祀禮準備得差不多了。
這祭祀禮說來有趣,皇帝自從被解蠱後,更加相信天命之勢,特設每月初一祭祀。
不祭先人,隻祭天、祭地、祭神。
闔神宮是個露天的院子,院子中央擺著祭祀台,祭祀台上擺著檀香台、五卦福、龜殼。
其實這沒多大用處。
祈福一事,向來靠積善行德、虔誠之心。
祭祀台周圍圍著一圈座位,往往會邀請京城達官貴人與皇親國戚。
這一席還不是誰都能來,是要被皇後娘娘贈卦帖才能來蹭個運。
所以當我在台上看到林蘭時,瞳孔一縮,心間升起一股無名火。
再往一旁看去,陸斐竟當著眾人的麵給她剝著蜜橘。
再環忘四周,那些大臣、婦人、官眷看我的眼神無不是嘲笑與鄙夷。
我一直是知道的。
知道這些京城的人如何議論我。
他們說苗疆的女子玩蛇弄蠱、心腸歹毒,明明整天翻來覆去的是屍蠱毒,卻偏要裝得一副神仙菩薩的模樣。
還說我不知禮數,大大咧咧,沒有教養,看上一個男人便覥著臉要嫁,從未聽過一個深閨小姐是上趕著求男人疼的。
還有更多難聽的話。
若不是有皇帝護著,京城裏的唾沫,足以把我這個外來女子淹死。
他們不覺得祭司是個官,反認為我不過是個給他們求氣運的下人。
所以五年前,當陸斐在祭祀台下懶懶地說著,“苗疆祭司萬裏挑一,來京城祈福實乃周國之幸”時,我對這個少年的愛意,更深了一分。
他就像個揮舞著長槍的將軍,踏馬而來,將我從泥濘的沼澤中拉起,獲得一絲喘息。
可現在呢?
我帶著祭司麵具,麵具墨黑複雜,遮住我充滿悲傷的眼睛。
他就那樣堂而皇之地珍惜著林蘭,嗬護至極。
我強撐怒意與悲戚,將祭祀禮進行下去。
卦象在石盤上逐漸浮現,我念下福咒,祈國運昌盛、國主萬安、百姓同富、良田豐收。
禮成後,每個在場的人都需逐個來我麵前受滴萬福水。
這是取自萬畝良田的晨露,滿含功德與希冀。
到了陸斐與林蘭,我死死盯著他們二人。
陸斐知麵具後麵的人是他的妻子。
我顫抖著拿著淨瓶,不願給林蘭滴下這滴水。
所以他小聲說,“阿芷乖。”
阿芷乖......
我怎麼也想不到這三個字,會在這種場合下聽到。
剛成婚不久時,他就愛纏著問我為何那樣喜歡他。
我不願說時,他就在床榻間折騰我,聲聲耳語道:“阿芷乖,為夫想聽你有多愛我。”
後來每次祭祀禮後,我回府抱怨累,他把我擁在懷裏說,“阿芷乖,下次咱不去了,我找皇上說說去。”
再後來是我懷孕,他欣喜地靠在我肚子前,聽著剛成型孩子的心跳說:“阿芷乖,別動,我再聽聽。”
最後一次聽到這句話是什麼時候來著?
好像是......
小產那日,我疼得幾近死亡,眼淚無聲地落入枕巾,他埋在我脖子裏哽咽道:
“阿芷乖,養好身子,孩子會再有的。”
真諷刺。
我還是把這滴萬福水,滴給了林蘭。
回府後,我褪下吉服,忽地看到銅鏡裏的自己。
明明才二十三歲,怎這般憔悴。
換上一襲素衣,我緩緩朝銅鏡走去。
撫摸著臉上的細紋,恍惚間,鏡中女子比五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天才小祭司老了十歲。
發絲幹枯泛黃,雙眼更是無神。
在鏡子前轉了個圈,我恍然發覺已好久沒打扮過自己。
自從一年前腹中孩兒意外流產,我竟再也沒振作起來過。
可......真的是這個原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