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去世一年後,我參加了妹妹的婚禮。
我看著妹妹安憐珊和向卓在眾人的祝福中交換戒指。
繼父摟著哭紅了眼睛的母親柔聲安慰著,連總愛板著臉的哥哥安星暉也難得露出笑容。
他們依舊是幸福美滿、相親相愛的一家。
而我呢,卻是個連屍體都找不到的野鬼。
——
婚禮結束後,安憐珊和向卓回了他們的新家,而我卻跟著繼父和母親回家。
安星暉開著車,繼父和母親坐在後麵,母親開心地說珊珊嫁得好,和向卓真是般配。
然後笑著問安星暉什麼時候才能給她帶回來一個兒媳婦。
說完,拉著繼父的手,說我們家的孩子就是聽話。
話音未落,車裏氣氛有些沉悶。
我猜他們應該是想到我了吧。
安星暉握著方向盤的手緊了緊,笑著說媽沒事,等回去後我給岑宜打個電話,問她為什麼沒有來,連妹妹一生中這麼重要的日子都沒有參加。
母親終是歎口氣,點了點頭。
我盯著他們三人的表情,仔仔細細地觀察著,試圖能找到一絲對我的愧疚。
可是沒有。
在我失聯的這一年裏,沒有人懷疑我是否出了事,沒有人在這一年中聯係過我,沒有人想知道我在哪裏、正在經曆什麼。
沒有人。
今天能想起我,也不過是順口一提。
更多的,是覺得我怎麼這麼不懂事,都不知道主動和他們聯係。
安星暉停好車就直接回了房,拿起手機給我打電話。
一遍又一遍,沒有人接。又煩悶地點開軟件,給我發消息,質問我為何不接電話,警告我永遠別想擺脫他。
不能擺脫他嗎?
我看看現在飄忽的自己,心想現在應該算是已經擺脫了吧。
繼父敲敲門,走進來,問安星暉有沒有聯係到我。
安星暉搖搖頭。
繼父沉默了一會:“你說,她會不會……”
“不會。”安星暉掐滅煙,狠狠地回答:“她不敢。”
我飄去母親那裏,卻意外地看見她拿著我的照片發呆。
我湊過去和她一起看,哦,那是在我八歲的時候照的全家福。
我摟著六歲的安憐珊坐在前麵。後麵是十一歲的安星暉挽著母親和繼父站在中間,一家人笑得格外開心。
我記得這是我第一次照全家福。
我興奮地早早地起床,給自己和安憐珊紮了一模一樣的小揪揪。
繼父看到後還分別親了我們一下,笑著和母親說我們家的兩個小公主真是好看。
我不止一次想,如果那天我撒個嬌,或是找個理由換一天去拍照,我以後的人生會不會像那天的陽光一樣,溫暖又治愈。
我看到繼父回到母親身邊,朝母親搖搖頭,說連安星暉都沒有聯係到我。
母親歎了口氣,把話題轉移到等安憐珊回門的時候,要給她做些什麼好吃的。
我又去看看安星暉,他拿著手機,還在一遍遍地給我打電話,發消息。
我想給他說沒用的,我已經接不到電話了,又想到說了他也聽不到,就作罷。
接下來的時間,我就待在家裏,冷眼旁觀他們正常生活,仿佛那天聯係我隻是一時興起。
安憐珊回來的那天,母親早早拉著安星暉去早市買新鮮的肉、菜。
安星暉跟在一旁,細心地挑選。
我湊到他眼前,盯著他看。
不得不說安星暉長得真是好看,可是為什麼越是好看的人就越是無情呢?他這麼聰明,明知道我不可能逃離他的,卻依舊不肯去想我是否遭遇了什麼。
從早市回來的路上遇到了我高中同學曹冉和她的母親。我和曹冉在一個城市,公司也在上下樓。她經常出差,偶爾會拜托我去照顧她養的金毛,算是比較熟識。
安星暉開口問曹冉是否知道我的消息,說他們聯係不上我,甚至連妹妹的婚禮都沒來參加。
曹冉有些驚訝:“我已經快一年沒有聯係到小宜了。不光是我,他們單位的人都沒找到她。你們不知道嗎?”
母親和安星暉有些茫然無措,點了點頭客氣道別。
快到家時,安星暉和母親說,你不用擔心,我明天去找她。
他們買了好多東西,都是安憐珊和向卓愛吃的。東西太多,安星暉把東西放下,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我湊過去看了一眼,嗯,不認識,但號碼的歸屬地是我工作的城市。
“安星暉先生嗎,這裏是萬城警局。我們抓到了一個惡性殺人案的嫌疑人,根據他的交代查到了您家人岑宜的消息。”
“嫌疑人已經交代了犯罪經過,可以麻煩您和家人來趟萬城嗎?”
我第一次在安星暉的臉上看到了一種名為倉皇失措、無助的情緒,他嘴唇顫了顫:“媽,岑宜她……”
安星暉的話沒說完,安憐珊和向卓正巧也來到門口。
在我最最最無助、最厭惡自己、一次又一次拿著小刀劃傷自己、在天台邊徘徊的時候,我在想,如果我就這麼走了,他們會不會為自己的行為後悔?
我看著在前往萬城的車上,保持沉默、一臉漠然的家人。
終於知道了,他們不會。
我向來知道母親不喜歡我。她覺得正是因為我的存在,令她失去了原本的人生。
母親是鎮子上有名的俏姑娘,在結婚前根本不認識父親。那時候母親有個兩情相悅的男同誌,卻在下班回家的途中被喝醉的父親拖進了巷子裏。
在那個思想還有些保守的年代,母親隻能選擇嫁給了父親,生下了我,忍受著父親日複一日的醉酒和毆打。
直到父親在一個冬日的黃昏醉酒摔門而去,再沒有回來。我和母親的苦日子才算是結束。
我原本期待著能和母親開開心心地生活,誰知道母親把我放在奶奶那裏就出去打工,直到我五歲那年奶奶去世後,才把我接來。
我才知道母親結了婚。我不僅有了新的父親,還有一個大我三歲的哥哥。哦,我還有一個剛過三歲生日的妹妹。
其實最開始我、安憐珊以及安星暉的關係是很好的。安星暉非常高興自己有了兩個小妹妹,會笨拙地給我和安憐珊梳各種小辮子,教我們識字,拉著我們的手送我們上學。
我也非常喜歡他們,我從未有過這樣被人重視的時候。
我有哥哥、有妹妹,有雖然冷淡但是還會關心我的母親,還有看起來十分和藹博學的繼父。
再後來一切都改變了。
安星暉會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我,對我說著最惡毒的話;安憐珊帶頭在學校裏對我霸淩,扔掉我的課本和作業,在衛生間一下又一下扇我巴掌,放學後把我關在黑暗的材料室中。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明明什麼都沒做,我也是受害者。他們卻用對待施虐者的方式宣判我的死刑。
明明,我也好想要逃離這個無盡的深淵。
等母親他們到達的時候,是兩個年輕的警察接待了他們。警察相互看了一下,稍微年長的斟酌了一下語言開口:
“雖然我們已經找到了屍體,也盡力進行縫合,但還是缺少了一些,可能……”
向卓盯著警察,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問:“可能什麼?”
“可能已經被嫌疑人煮食。”
“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
許是母親他們太過平靜,平靜到躺在那裏的人似乎和他們毫不相關。在前去房間的路上,兩名警察回頭看了幾次,似乎看出他們是真的冷淡。
房間裏有一個很大的燈,把我的屍體照得過於蒼白。我不喜歡這樣的燈光,我怕冷,所以喜歡的向來是那種偏暖色的燈光。
屍體的味道實在不怎麼好聞,尤其是像我這般死了這麼久。
我和他們一起看我的屍體,麵目全非,身體浮腫。哦,我還注意到白布下的身體,原本屬於左腿的地方現在是空的,要是他們看得再仔細一點,還會發現我兩隻手都不見了。
“據嫌疑人交代,在受害者還有氣的時候,被嫌疑人關在了冷庫中,隔幾天會來割去某個器官或者肢體。”
“嫌疑人章長是萬城本地人,在四年內犯下了五起惡性殺人案件。他在行凶前,會對受害者進行幾個月的觀察,以便確保自己所為不會被人發現。”
“按照他以往的習慣,會直接將受害者掩埋。近期萬城下大雨,衝出了埋在上山的其他受害者,我們才順利找到嫌疑人。”
“至於為何要將受害者凍入冰庫分食,而不是其他受害者一樣立即掩埋。嫌疑人交代,是因為在淩虐受害者之後,發現受害者懷了身孕。”
這句話帶來的震驚,遠遠比我死亡的消息更甚。
我看著立馬反應過來的安星暉,有些報複性地走到他麵前,看著他那張總是高高在上的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想過無數次告知他這件事情的場景,卻從未想過在這樣的場景下令他記憶深刻。
很可笑,對不對?
一年了,我的家人都沒有發現我已經遇害,更可笑的是,我因為懷著身孕,被活活凍死在那個冰庫裏。
比這更可笑的,是我早已破爛不堪的人生。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應該是從八歲那次拍全家福的第二天,母親帶著安星暉、安憐珊去商場,繼父留下來照顧有些發燒的我。
從那刻起,我的房間開始充斥著令人發嘔的煙味,我的床單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我的身體開始從內而外地腐爛。
其實當時的我並不是很懂我正在經曆什麼,我隻是知道繼父打在我臉上的巴掌好疼,直到最後我沒有力氣去哭,他才撕去我的衣服。
等收拾好一切後,他揪住我的頭發,一字一句地告訴我,如果我將這件事告訴別人,那母親也會被他這樣對待,還會遭受比我更多、十倍甚至百倍的痛苦。
那天之後我發了高燒,他和母親一起守在我的床邊,我看著他一臉擔憂的表情下,暗含警告的眼睛。我這場發燒用了一個星期才好,母親在我病好後抱著繼父哭,說幸好有他一起照顧我。
但我開始做噩夢。我的夢中都是各種凶惡、吃人的怪物。他們在身後追趕我,我逃不掉。他們用長長的觸手抓住我,咬住我,將我四分五裂,然後吞噬。
我每日提心吊膽,生怕我還會陷入和那天一樣的痛苦。
幸好,那一年繼父放過了我,讓我有機會給自己療傷,讓我能告訴自己,我是可以活下去的。
家人在警察的帶引下前往審訊室。
凶手說他有關於我遇害的細節,但是隻肯給我家人說。詢問過母親的意思後,他們五人一同前往。
我看到凶手的臉,突然想起來為何我會覺得他如此熟悉。我見過他,很多很多次,在我從未注意過的地方。
他是和我一同坐電梯的樓上鄰居,是給我送過水的師傅,是我打車時的司機。
我一字一字地講給母親聽,你看,一個等著想殺害我的人,都比你們對我有耐心。
警察說凶手的作案動機很簡單,他被妻子騙婚加出軌,又拿走了他全部的積蓄。於是他走向極端,在城市黑暗的角落中尋找和他妻子相似、獨居、和家人發生爭吵的女性。
警察說得沒錯,我出事那天我正好和安星暉在電話裏吵架。他命令我回家,說我這輩子隻能依附著他活著。與其在外麵鬼混,還不如早早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