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出生那一日,向來不喜母親的父親,樂得在母親的院子裏仰天大笑。
“我終於有後了。”
說這話的時候,父親忘記了,偏院裏,那些麵容姣好的姨娘們,早已為他生下了好些個兒女。
不過世事如此,也不能獨怪父親。
沈凜是個粗人,他好顏色,更重權勢。
母親,隻是宮婢生下的公主,一直被沈凜視作恥辱。
世人皆言,母親除了有個當皇帝的父親,沒什麼能拿得出手的。
可縱然母親不受寵,她也是被皇帝承認,是皇室登記在冊的公主。
偏偏所有人都嫌棄母親生母卑賤,拿不出手。
沈凜自然也是這麼想的。
母親麵容寡淡,如同我那早逝的外祖母一般,平凡樸素,木木訥訥。
就像是禦花園裏的草,連宮女太監,都能隨意踩一腳。
在萬般屈辱之下,我母親熬過了童年、少年,一直到了20歲,成了無人問津的老姑娘。
直到沈凜打了勝仗,班師回朝。
沈凜曾做過乞丐,後來參軍,一步步從小兵爬上了將軍的位置。
快到而立之年,依舊孑然一身。
各方都想拉攏這員大將,婚姻是最好的方法。
可在滿朝文武的眼裏,縱是父親戰功赫赫,依舊是卑賤之人。
他們看不上沈凜,不願將自己精心教養的嫡女,嫁給這個粗鄙卑賤之人。
可庶女身份卑微,若貿然將庶女許配給戰功赫赫的將軍,又恐聯姻不成反結仇。
大臣們猶豫,皇帝卻不會如此。
當然,外祖父也舍不得那些出身好的公主。
直到此刻,他終於想起了我的母親,那個向來被人輕賤的宮婢之女。
不過嘛,皇帝的女兒,許給誰都是下嫁,何來輕賤之說?
老皇帝覺得自己的想法極妙。
宮婢的女兒和乞丐出身的將軍,同樣卑賤的出身,闔該是天生一對的。
當然,如今乞丐被戰功包裝成將軍。
宮婢的女兒,也該有個更好的出身。
於是,母親搖身一變,成了出身高貴的華妃的女兒,聖上最疼愛的孩子。
可笑。
他們看不上沈凜。
偏偏,為了這個看不上眼的沈凜,他們給我那素來都毫不起眼的母親,編織出一套華貴的出身。
所有人知道這件事的荒誕,都在背地裏談論這場荒誕。
每個人偏偏做出笑的模樣。
待這場荒誕的婚禮結束,一切又該回歸原位了。
洞房花燭之夜,母親被打回了原形。
沈凜不是個傻子,看到母親的臉,他便明白了這個謊言和鬧劇。
這樣平凡的女子,如何能是公主?
皇帝他老了,也糊塗了,美豔的華娘娘的幾滴眼淚就讓他迷了心。
狼子野心的沈凜,怎會隻是一個忠厚老實的小乞丐?
忠厚老實的小乞丐,如何能越過一眾世家子,成為大將軍?
我的皇舅個個都是玲瓏心思,未必看不出來這招的粗陋。
也必然知道,此舉會讓沈凜惱怒,跟老皇帝離心。
可他們大了,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了。
皇帝老糊塗了,跟得用的大將軍離心,自然更好了。
他們的時代就要到了!
人人心裏都有個小九九,最後所有苦楚都歸了母親。
明明母親的公主身份不曾改變,沈凜卻依舊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嘴上不說,暗地裏對我母親的欺辱和冷落,一樣也沒落下。
縱是後來,沈凜終於知道,母親的確是公主,依舊沒能忍下這口氣。
畢竟,卑賤的宮婢和出身高貴的寵妃,生下的女兒,自然不能同日而語。
沈凜以為自己得到了名貴的花木,走近一看,不過是棵不起眼的雜草。
內心的憤怒和不悅,便都衝著母親發泄了。
男人麼,不敢和上位者叫板時,女人不就成了最後的出氣筒?
在這樣的欺辱下,母親還得維持著公主的榮光與尊嚴。
母親的愛,父親的愛,兄弟的愛,丈夫的愛,她一樣都沒有體會過。
我的出現,對母親是一個救贖。
小小的人兒,全心全意相信她,愛著她,讓她感到世間的愛與溫暖。
七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見到沈凜。
他又一次打了勝仗,班師回朝,接受封賞。
碰到他是個意外。
我從小跟母親相依為命,很少出院子。
那天母親生病,我出門求藥,碰到了滿身煞氣的沈凜。
我表現得很好,不卑不亢,進退有度,大氣得體,讓沈凜很是歡喜。
他把這一切歸於,我身體裏流淌的“高貴的皇室血脈”。
沈凜終於想起,我是他唯一的嫡女。
我的出生,雖隻是母親和沈凜新婚之夜的意外。
可我終究是公主的女兒,
我的母親是公主,縱有一個宮婢出身的生母,身體裏依然有一半的血脈,來自高貴的皇室。
僅這一點,足以讓沈凜興奮。
那天之後,沈凜開始正視母親的存在,他依舊不喜母親,卻不再可以欺辱、無視她。
他希望我的母親為他生下一個兒子。
他想要一個擁有血統高貴的後代。
這個後代,得是男孩兒。
畢竟,隻有男孩兒才能傳承他的血統,不是麼?
這些年,沈凜憑借自己的戰功在官場扶搖直上,骨子裏卻還是自卑的。
看,就連沈凜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的出身。
又如何能怪得,朝堂上那些世家官宦子弟看不上沈凜呢?
“要是我們家婉婉是個男孩,該多好啊!”沈凜時常這樣說道。
人呐,總是被這些這樣那樣的東西牽絆。
血統,以及性別。
沈凜不過是芸芸眾生中,最普通的一人罷了。
他汲汲營營追求著權勢地位,介意自己的出身,又看不上宮婢生下的母親。
或許,他還嫉妒母親。
畢竟,母親另一半的血脈,來自“至高無上”的皇室。
沈凜希望,自己也可以成為“高貴”的人。
在我的身上,沈凜終於看到了機會。
於是,在我十歲那年,母親再次有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