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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睜眼,發現身上蓋了鬆鬆軟軟的被子,按著慣例,今天本可以不當值,也許是避免見麵尷尬,他還是當差去了。
李鈺變得很忙,經常和別的太監搶著值夜。
我一開始以為他是怕見了我尷尬,直到後來聽到別的侍衛在背後議論他。
“難得太後主子賞臉,親自賜婚,給他配了個如花似玉的宮女,據說出身不錯呢,結果這小子天天搶在我們頭裏當差,不知道怎麼想的。”
“這有什麼不明白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如一群太監上青 樓,有想法沒辦法罷了!隻能看不能用的美人兒,不更叫人抓心撓肝?”
幾個人一邊議論一邊大笑,刺耳得很。
我聽著他們的話說得不堪,反而惦記起李鈺,他沒日沒夜地當差,身體都要熬壞了。
他救過我,如今也算我半個親人,我突然有點想見他。
於是我在送東西的路上,轉了個彎,拐到了皇上時長待著的清心殿。
路過門外的時候,卻見院子裏直挺挺地跪了一個人。
看那熟悉的服製和背影,可不是李鈺嗎?
我再仔細一看,此刻他正跪在一堆砸碎的瓦片上,褲子上透出一大片血跡,他全身因劇烈的疼痛而顫抖不已,整個人搖搖欲墜。
殿中還穿出來皇上憤怒的聲音:“砸爛了貴人最喜歡的彩釉雙耳瓶,就是打死也不為過,什麼時候把瓦片跪成粉末再起來!”
我一聽趕緊跑回太後宮裏,求她出麵救救李鈺。
若這麼跪下去,一雙腿非得殘廢了不可。
太後正用玉輪按摩著臉,她閉著眼睛問我,憑什麼求她幫忙。
我一咬牙,噗通一聲跪下了:“太後明鑒,李鈺可是皇上身邊的人,皇上有個風吹草動,他最清楚。”
“您既然將我賞給他做了對食,我自然要和他好好相處,還求您做主。”
太後這才睜開眼:“總算是有點長進,可惜他得罪了慧貴人,怕是慧貴人要找機會除掉他呢。”
我不再說話,隻是磕頭不已。
7
太後的步輦停到到清心殿門口的時候,李鈺已經臉色蒼白,滿頭是汗了。
皇上趕忙親自迎接,太後也不著急,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閑話,說夠了,才話鋒一轉,說自己吃齋念佛久了,見不得血。
“我自己宮裏的人可不興這麼折騰,若這奴才真犯了錯,直接痛快賜死便罷了,慧貴人,你曾經也在慈寧宮當過差,你說是不是?”
被太後當眾提起當奴婢時的過去,慧貴人臉色十分難看。
但她不敢造次,還是起身點頭應了,並開口為李鈺求情。
皇上輕咳了一聲,衝我側了側頭:“李鈺在我身邊當差多年,不過打破個瓶子,倒也不至於賜死,罷了,你且帶著他退下吧,別在這兒礙著太後的眼了。”
我趕緊領命下去了。
扶著李鈺一瘸一拐地往回走,他疼得幾乎站不住,大部分體重都壓在了我的身上。
好不容易進了房,卻被門檻絆了一腳,我倆雙雙摔倒在地。
他壓在我的身上,臉垂在我的頸間,呼吸十分微弱,已經昏厥過去。
我顧不上害羞,掙紮著爬起身,廢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他拉扯到床上。
用剪刀剪開他褲子,他的兩個膝蓋已經一片血肉模糊。
常在宮裏當差,動不動就挨打,各種止血藥和生肌藥膏是必不可少的,我燒了開水,細細的幫他清理了傷口,上了藥,又幫他包紮好。
天快黑的時候,他才恢複了神智。
我忍不住問他:“你在皇上身邊一向得力,怎麼今天他要這樣罰你?”
他垂眸,搖了搖頭:“慧貴人的主意罷了,算了,原是我自己不小心。”
我站起身來:“這段時間我睡矮榻,你在床上好好休息吧。”
他卻問我:“我知道是你找來了太後,她不可能無緣無故為了我興師動眾,你到底答應了她什麼?”
見我不說話,他沉了臉色,伸手擰住我的下巴,暗沉沉的深謀仿佛要直接看到我的心底去——
“皇上的事,我一個字也不會多說。”
我為他擔驚受怕一整天,見他如此說,心中不由得湧起一陣委屈,便也來了脾氣:“慧貴人就是因為你先前幫我而故意找茬,皇上不可能不懂,他都這樣對你了,你還護著他?”
他沒有血色的嘴唇動了動:“人總有身不由己的時候,皇上雖然貴為九五之尊,但他很苦。”
有傳言說,皇上並不是太後屬意的繼承人,母子二人表麵看起來和氣,實際上明爭暗鬥得厲害,太後甚至動了奪 權的心思。
太後頗有勢力,雖然身在後宮,但是朝堂上有不少老臣在背後支持,因而皇上的多項舉措在前朝都是阻力重重。
我和李鈺雖然是同出一個屋簷下的對食,本應是互為依靠,卻因為這一層複雜的關係,每一次見麵都隻剩尷尬,倒不如第一次見麵時的自在了。
他捏著我下巴的手很冷。
我說:“放心吧,我並沒答應太後什麼。”
“要說苦,這宮裏誰不苦呢?我看繪珠之前當宮女的時候愛笑愛鬧的,等到美夢成真出人頭地了,反而天天苦著一張臉,就連她在皇上身邊賠著笑臉的時候,那笑也跟從前不一樣了。”
我給他倒了杯熱茶:“你的嘴唇都幹裂了,喝口水潤潤吧。”
他也沒再客氣,就著我的手喝了,又點頭:“是啊,你也苦,冒名頂替別人跑進這宮裏來,欺君可是大罪,你就真的不怕死麼?”
8
我一驚,手一抖,茶杯差點摔了。
皇上身邊的人,果然厲害。
他想去查我,連帶著我的那些老底一並查出來了。
再繼續瞞著想必也沒什麼意義,我囁嚅著:“我不想進宮,不想當太後的眼線,可我沒得選。”
他又問我:“京中林府的二公子林遠之,是你的什麼人?”
我低著頭,老實地回答:“我和他曾經有婚約在身,不過現在已經和他已經沒關係了。”
他沉默了片刻,說了句:“以後的事,誰說得好呢?”
“既然太後讓你我二人作對食,即便沒有夫妻之實,我們對外也要裝足了樣子讓他們安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首先要留住小命,將來才能出宮。”
我心念一動。
他剛才說的可是“出宮”?
這輩子,我還能有這麼個機會嗎?
宮外的過去種種和林遠之的臉一下子又浮現在我眼前。
他是林府嫡長子,我不過一個姨娘生的庶出女,論身份本是配不上他的。
但他握著我的手,堅定地說,他一定會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給我正妻的位置。
後來,他為了我,回絕了侯府的小姐。
那可是多少人想攀都攀不上的關係。
林老爺讓他跪下,他梗著脖子一直說:“我不後悔,錯過蔓卿我才會後悔一輩子。”
“男子漢大丈夫,想博取功名利祿靠自己,靠女人家的門楣算什麼,我林遠之看不起那樣的男人。”
林老爺氣得將巴掌揚起來好多次,卻遲遲沒舍得扇下來。
其實他們二老平時待我很好,也認可我和林遠之青梅竹馬的情份,他們曾勸說林遠之可以給我個妾室的身份。
但林遠之堅決不肯,說那便是辜負了我們這麼多年以來的情份。若如此,就休怪林家的香火就要從他這裏斷絕了。
林父林母終究是妥協了。
依著習俗,我和林遠之在禮成年的很多天一直沒見麵。大紅喜服早早就送進了我的房裏,我親手給上麵的龍鳳繡上了眼睛。
我滿心歡喜,等著盼著,等將這身衣服穿上給他看的那天,可萬萬沒想到,沒等來迎親的隊伍,卻等來了入宮的消息。
那天,我們明明都穿著喜氣的喜服,卻自此天各一方。
長街上的匆匆一瞥,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麵了。
可我真的還想再見林遠之,如果能再見他一麵,我這條命都可以不要。
李鈺的話給了我莫大的勇氣。
於是我正色問他:“究竟要怎麼做才能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