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的碑文遷過來的時候,是除夕前夜,上京日複一日地落雪,鋪成暗無天地的白色,刮著刺入骨髓的冷風。
阿父在這樣的日子裏接到一封旨意,說是陳貴妃畏冷,要挖一處天然的溫泉引到宮中,引到貴妃的芳華宮。
阿父也怕冷,可是不會有人要給阿父挖一個池子,他還是要安頓好我就領著隊伍出去。
“阿父,禦史中丞就是要給人挖池子嗎?”
自然不是,可是現在宮中有哪位大人是各司其職呢?
大殷的皇帝不仁,官不官,民不民,還管什麼應該做什麼嗎?
“滿滿,你是小孩子,不要問這麼多,你應該想的是阿父昨日給你買的那件裙子漂不漂亮。”
“很漂亮。”
我想起來那件小襖,實話實說,又把婆婆塞給我的湯婆子遞給他,“阿父你要去外麵,你拿著這個,就不冷啦。”
回應我的是阿父的溫和地笑,以及長長的車轍。
永平年間的皇帝,有三宮六院,一位不少,可是那樣一群絕色的女子到最後也隻有這樣一位陳貴妃。
而入主中宮的是一位自幼就被當做皇後培養的姑娘,溫婉大方,如果她能遇見一位稍微正常的君主,便也不會在宮中就此隱姓埋名。
我見過那位皇後,殿試上三位天之驕子,狀元任命尚書,探花尚了公主,在那場婚宴之上這位聽說賢良淑德皇後一眼,她的確是和很多人說的那樣,漂亮溫柔,可我阿父說,這位溫婉的皇後可能會是他最鋒利的一把劍。
一個人怎麼會做一把劍呢?
阿父肯定是又做夢了。
隻有在做夢的時候才會說些胡話瘋話,阿父做夢的次數越來越多,說胡話的時候也越來越多。
他有時候會看著空曠的地方喊阿娘的名字。
這個時候府中就沒有人敢去他身邊,下人與我們相處少,我常常聽見他們說阿父是個瘋子,擔心自己有一天朝不保夕。
但是不是的,你們不要怕阿父,他隻是有一點想阿娘了,活了這麼久他第一次離阿娘這麼遙遠。
阿父不會殺人的,他最起碼從來不會濫殺無辜。
小半個月之後,在皇宮之中天天下數道折子的催促之中,阿父終於完成了任務。
隻是僅僅是這一處池子,就已經凍死好些人了,累死好些人了。
一千八百米的山路,再加上穿城過巷到皇城芳華宮,小半個月因為這一場幾乎奢侈的寵愛死去了六個家庭的頂梁柱。
我以為阿父沉默的時候是在想那六個家庭會在這樣的嚴寒的天氣中,嚴苛的賦稅之下應該怎麼活。
可是他隻是抱著我說,“滿滿,阿父回來了。”
他說他回來了,我好像是與他闊別半生那樣久遠,於是抱著阿父再也不肯撒手。
永平六年六月,帝南巡。
阿父若是出遠門的話,必然是要帶著我的,所以阿父告訴我,陛下去南巡的時候我以為他會帶著貴妃娘娘娘一起,但是沒有皇帝陛下點了那樣多的隨從一起,卻沒有帶陳貴妃。
“他當然不會帶著貴妃去,杭州那邊可是他的第二個皇宮。”
既然是第二個皇宮,便也會有第二個陳貴妃。
天下應該隻有一個蘇滿滿,我阿父也隻有一個女兒,他不會把別的人當作他的孩子,也不會把別的人當作已經去世的亡妻。
我原本以為阿父應該最討厭陳貴妃,因為阿娘因她而死,但是沒有,阿父隻是告訴我這樣的一個世道,把這樣滔天的大罪歸結於一個女子,一個帝王的寵妃身上實在是小人所為,懦夫所為。
因為這實在是一個很難過的話題。
我沒有阿父過多的說這件事情,我不理解他們的彎彎繞繞,更不懂大人之間的爾虞我詐,我知道的也僅僅隻是我阿父是我天字第一號喜歡的人,所以他說什麼都對,他幹什麼都可以。
阿父沒有隨從陛下去杭州。
他這樣的一個官員,既輪不到在皇帝麵前占論功行賞的一席之地,也不會是在京城中參與監國大事的肱骨之臣,不上不下,身在其中。
但是阿父在一個漆黑的夜裏被皇後娘娘召見了。
府中的燈火在一瞬間亮起來,亂七八糟卻又井井有條的準備著一切事宜,阿父原本沒有想把我叫起來的,可是他實在是不確定中宮叫他過去的目的是什麼,也不太確定是不是皇帝一走,上京城就要徹底變了天。
但他有一股難涼的血哽在喉中,於是他悲壯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