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二十年過去,匈奴再次不安分起來,屢次挑釁。
朝堂忍讓多時,卻在匈奴單方麵撕毀條約,起兵來犯之後,爆發了。
這次是新仇舊恨凝結在一起,勢要打得匈奴像狗一樣退出千裏。
阿兄那時已是營中頗有名氣的小將,對此次出征也抱著大展拳腳的信心,但在皇家點將之時,意外落選。
原因無他,依舊是那場悲劇遺留下來的偏見。
我頭一次見阿兄如此落寞,夜半時分,獨自一人在亭下借酒消愁。
好似那些受過的傷,吃過的苦,都在一杯杯酒裏,認命地被咽下肚去。
為什麼人的偏見,要殺死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看得眼澀,卻沒有上前勸慰,我轉身去找了宋瑜。
宋瑜的日子在被皇上看到能力之後,好過起來,也逐漸得到幾分重視。
我與宋瑜說,希望他能幫阿兄上戰場,他答應了。
隻是沒想到,除了阿兄,宋瑜也去了。
出征那日,阿兄麵上掩不住的歡喜,騎上大馬,俯身與我說話。
「夢兒,待我功成回來,與你坦白一件事。」
我忍下期待,認真地囑咐他:「阿兄一定要平安。」
在春日的尾聲裏,大軍開拔,我注視著阿兄走遠。
振翅翱翔的鷹啊,請你一定平安歸來。
13
戰場之上,形勢瞬息萬變。
但好在這次的戰役如眾人所期待的一樣,我軍沉澱數十載,一時間勢如破竹,打得匈奴連連敗退。
盡管傳來的都是好消息,我卻依舊無法心安。
我數著日子過,每天都在盼戰爭結束,盼阿兄歸家。
整日提心吊膽的模樣落在裴老眼裏,這位不怎麼和我說話的老人,竟主動開口安慰:「遠致是為這場戰役而生的,定會建功立業,平安回來。」
等人的日子裏,我去了趟真隱寺。
再次走在扶星街的路上,有乞丐朝我擁過來,在一句句吉利話裏,竟有些恍惚。
當年那個打扮幹淨的乞兒,現如今也成了心懷祈願的香客。
在破舊的碗裏放下銀兩,又繼續往真隱寺去。
跪在蒲團之上,我為阿兄祈福。
日子一天天過去,終於在八個月後等來了匈奴作降求和的消息。
又一個月,在冬雪來臨之前,大軍凱旋。
我大喜,以為阿兄終於回來。
卻見走近裴家大門的,隻有宋瑜。
他身上鎧甲未脫,麵色沉痛地告訴我:「對不起夢兒,遠致沒能回來。」
噩耗劈天降下,我受不住這般大悲,昏死過去。
翱翔的鷹沒能返回,隕落在苦寒之地。
自那以後,我開始了渾渾噩噩的日子。
哀莫大於心死,意誌的消沉連帶著身體開始生病,臥床養病成了我的日常。
其間,裴老來找過我一次,卻不是看望。
這位再一次經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老人顯得更加蒼老,花白的頭發,遍布皺紋的臉,和即便用力也再挺不直的背,無聲地訴說他的哀。
他拄著拐杖立在床頭幾米之外的地方,又一次發出沉悶如鐘聲的聲音:「夢知,老夫已給你說好一門親事。」
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我,聞言一震,似是不敢相信:「阿兄剛走,您便要把我趕走?」
我知裴老沒把我當做裴家人,卻沒想過會被這樣對待。
裴老似是很累,每一次開口都用了很大力氣:「當初遠致剛開始曆練,老夫許諾給他一個願望,從小一個人長大,他覺得孤單,才要你入裴府,你是為他而存在的,如今他不在了,你也沒必要繼續留在這裏。」
裴老像是一個沒有人情味的老頑固。
他說阿兄是為這場戰役而生的,所以把他推向戰場,他又說我是為阿兄而存在的,所以把我留下。
可他不明白,沒有人是為任何東西而被賦予意義的。
阿兄願意按照他的安排活著,甘願承受那能把人壓垮的重任,是因為敬他愛他。
我願意留在裴府,盡心盡力為裴府做事,是因為我歡喜阿兄。
所有的出發點,所有甘願做出的選擇,一定是因為愛啊。
我想質問裴老,你是不是真心疼愛你的孫兒,又有沒有後悔將阿兄送入軍營,可最終沒開口,我怕為阿兄聽到一個不好的回答。
絕望之下,我竟想聽聽裴老給我安排的親事:「您準備把我嫁給誰?」
「七殿下。」
竟是宋瑜,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
他明明是唯一一個清楚知道,我對阿兄心思的人。
後來,我見到了宋瑜,他說是阿兄臨死之際將我托付給他。
我勸他不必因此搭上自己的婚姻,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他又慌忙表白,說他喜歡我,娶我是真心的。
我有些驚訝,他藏得真好,我竟不知他何時有了這種心思。
而裴老打定主意不讓我留在裴府,離了裴府我又不知去往何處,最後我答應了這門親事。
嫁就嫁吧。
14
成親之初,我情緒依舊不高,每每想起阿兄,便止不住地流淚。
宋瑜那時絲毫不介意我整日念著阿兄,還耐心哄人,每天變著花樣逗我開心。
偶爾的,心裏的傷痛會被他緩解。
但宋瑜也很忙,自從於戰場上得勝歸來,便越發得皇上重用,身邊幕僚好友增多,仕途走得很是順暢。
雖然不愛宋瑜,但身為朋友,也替他的成功感到高興。
一年過去,阿兄的離開仍像一道愈合不了的疤,橫亙在心口,但我很少再明目張膽地去懷念他。
因為我發現,宋瑜是真的喜歡我,他會把他最好的東西捧到我麵前,博我一笑,費盡心思給我更好的生活,疼我護我。
在一次他說會因為我提及阿兄而心裏很難過,我意外他的吃醋,卻在那之後,我便把阿兄寄給我的東西裝進匣子裏,保存起來。
本以為日子就過下去了,可有些事藏也藏不住。
成親後的第四年,裴老身體顯出頹勢,某天,竟有裴府的人來王府請我過去。
我當即撇下手上的事,趕往裴府。
裴老癱躺在床上,與我第一麵見他時的不怒自威相差甚遠。
轉過頭,見來人是我,渾濁的眼神裏竟生出幾分清明:「夢知來了。」
老人病若殘燭的模樣紮得我眼疼,啞聲回道:「嗯,我來了。」
「老夫沒幾天了,想著把有些話,說給你聽。」
為了讓我聽清,裴老說話極用力,我看著難受,走近了蹲在床頭,想讓他輕鬆些。
「你是個乖巧孩子,能留在裴府,是遠致的福氣。」
很少得裴老誇獎,此時卻生不起歡喜,反倒悲涼。
「可老夫對不住你,沒問過你的意願,就將你嫁給七殿下,這幾年不與你聯係,不知你過得可好?」
嗓子哽得生疼,還要硬發出聲來:「好,宋瑜待我極好,您不用自責。」
這話讓老人輕鬆許多,繼續說:「當初七殿下與我說,將你嫁給他,便會盡力給遠致掙得好名聲。」
「那一戰,殿下與遠致同困敵營,曆經艱險隻逃出來他一人,而敵營中所發生的事隻有他知道。」
「隻要七殿下肯,遠致就是舍生取義,保護皇親的功臣,可以受到追封。」
「為了遠致,我答應了。」
「夢知,你別怪老夫,當年的為子申冤已是費盡心力,如今人真的老了,替孫子做不了什麼,連討個身後名,都要靠你。」
我消化著裴老斷斷續續的說辭,認知有些錯亂,但心底泛起的猶疑暫且被壓下,全心安撫裴老:「我不怪......不怪祖父的。」
我頭一次叫出那兩個字,裴老似是很激動,突然咳嗽得厲害,我趕忙替他順氣。
等冷靜下來,裴老的眼皮低垂,說這麼多話,他累極了:「好孩子,裴家以後就真的沒人了,你沒有娘家,也要好好生活。」
意識消散的前一瞬,裴老喃喃出聲,有泣血地悲慟:「老夫......悔過的。」
終是撐不住,睡去了。
我再繃不住眼淚,捂著臉無聲大哭。
那是我沒問出口的問題,他給了答案。
......送阿兄入軍營一事,他悔過的。
在那次交談過後,沒幾日,裴老便去了。
我以裴家養女的身份操辦了後事。
裴府空了,我回了王府。
15
我沒有去問宋瑜他和裴老之間的交易。
隻是某日,他官場得意,在府中讓我陪著飲酒。
依然是隻許我喝一點,他一杯一杯地下肚,和我分享他的高興。
到最後,他是真的喝醉了,我要去扶他,卻聽到他口中溢出的話。
「遠致......是我對不起你。」
他猛地提起阿兄,我的動作有一瞬地僵硬,卻是以為他在無端發醋。
沒想到他下一句話,超出我的認知。
「是我一念之差......沒去救你。」
我被驚得呼吸一滯,腦子反應半天,卻還是難以正常思考。
「我也愛夢兒,我會代你......愛她。」
如一道驚雷,徹底將我震碎了。
連扶住桌子的力氣都沒有,我癱坐在地,而宋瑜醉得厲害,已然睡死過去。
原來,阿兄要與我說的話,是愛我。
原來,我有機會可以見到阿兄的。
我甚至覺得我瘋了,眼淚控製不住地往下掉,心裏明明空得厲害,卻又揪緊得疼。
我望向宋瑜,苦笑。
你怎麼......敢得呀?
怎麼敢毀了阿兄,也......毀了我。
那日以後,日子依舊過下去,隻有我知道,平靜之下,是我在逼自己。
逼自己忍住,逼自己冷靜,逼自己不去一刀捅死宋瑜。
我每日給他做菜,是在下藥。
我帶他去聽曲兒,是在暗諷。
我故意讓他看到阿兄的書,是在告訴他我根本不愛他。
下的藥叫七味散,服下七次,毒發身亡。
京城下起了初雪,目光所及,白茫茫一片。
這天宋瑜在府上,我又做了菜,是第七次毒。
提著餐盒去找他,這還是上次吵完架以後第一次見麵。
推開門,他沒有在辦公,端坐在書桌前,燈光照出他陰鬱的神色。
抬眼望向我,陰鬱變成歡喜:「你來了?」
我微微提高飯盒,示意他我來送飯。
他招手將我喚去,等我走近,一把環住我的腰,將臉貼近我。
這樣的姿勢,不用做表情去哄他,他看不到,隻需要語氣柔和一些就行:「先吃飯。」
他不為所動,埋頭蹭著:「夢兒,以後不吵架了好不好。」
我答應得果斷:「好,不吵架了。」
但,沒有以後了。
他鬆開我,一手提起餐盒,一手牽起我,往餐桌走。
相對坐下,他打開餐盒,語氣歡喜:「讓我看看今日夢兒又做出什麼花樣。」
剛看到菜品,宋瑜微微皺眉:「怎麼是胡蘿卜,我不喜歡。」
我敷衍道:「那下次不放了,這次先吃。」
他牽著我的手,賣乖地笑笑:「真的不能不吃嗎?」
隻當他是在撒嬌,我上前親他一下,耐著性子哄他:「不能哦,浪費糧食是不好的。」
他很好哄,沒幾句話,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起來。
邊吃邊聊著:「夢兒最近有去哪玩嗎?」
眼看事成,我的心裏竟越來越空,一時沒聽清他說什麼,宋瑜耐心又問一遍。
我搖頭,最近沒怎麼出過門。
細細想來,宋瑜隻和我分享過他的得意,從未和我說過他的難事,突然想聽:「你最近可還順利。」
我頭一次主動問他,宋瑜眼睛亮了幾分,興致極高:「還行,隻是戶部的老頑固忒難纏,要他撥款得費好些心力。」
罵人老頑固的模樣像個孩子,恍惚間我又看到了曾經的影子。
心下突然一緊,有些難受。
宋瑜敏銳地發現我的變化,出言關心:「夢兒怎麼了?」
我搖頭,表示沒事,暗自壓下異樣。
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宋瑜突然說:「夢兒,我很愛你。」
太過突然,呼吸有一頓,我笑著說:「我知道啊。」
宋瑜期待地看我,問:「那你呢?可有一點喜歡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沉默著。
「第七次了,我怕再不說,再不問,沒機會了。」
聞言,呼吸一滯,我被驚得許久說不出話來。
他,竟知道。
知道,為何還吃?
一直壓著的情緒刹那衝開枷鎖,忍不住紅了眼,難以置信地問他:「你怎麼知道?」
他伸手替我抹去淚:「我們小十不會浪費糧食,怎麼我不在的時候,就將做好的菜丟掉?想來應該是吃不得吧。」
小十,是我做乞兒那段時間的代稱。
眼淚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落在他的手上,落在我的衣服上。
宋瑜嘴角溢出紅,卻還在道歉:「夢兒別哭了,是我對不起你。」
情緒瞬間崩潰,我猛地站起身來,質問他:「那你為何不救阿兄?」
他唇抿得死緊,掙紮著,艱難出聲:「是我一念之差,惡念所致,我......對不住你們。」
我大聲地給他的過錯判罰:「你就是對不起我們,你該去死,去地下向我阿兄賠罪!」
宋瑜忍得辛苦,卻還是一口血噴湧出口,失了力氣,坐倒在地:「好。」
聲嘶力竭地向他一頓發作,我身心又痛又累,還在不停發泄:「宋瑜,我真替我阿兄後悔認識你。」
宋瑜眼裏滿是痛色,無論是身體的,還是心裏的,痛得他思考不得,隻能不停地重複叫我的名字:「夢兒......」
我彎下腰,將他扶住,平靜地說:「宋瑜,我也從未愛過你。」
門外大雪紛飛,門內宋瑜在我懷裏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放下他的逐漸冰冷的屍體,我起身收拾好自己,冷靜地回屋拿上裝滿阿兄遺物的匣子,出府坐上一早備好的馬車。
踏著雪,我回了裴府。
推開大門,一步一步走進空無一人的府邸。
我是裴夢知,死在裴府,理所應當。
意識寂滅的一瞬間,我仿佛看見阿兄的身影。
我慌忙追上去。
現實之中,大雪依舊在下。
扶星街的小乞兒終會追上她世上最好的阿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