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凝滯由貴妃的笑打破。
“死就死嘛,本宮和皇上都是戰火裏煉出來的,嘴巴上掛著的‘死’字能嚇住誰?”
魏衡喝了一聲,但她仍徑自往下說。
“臣妾說錯了嗎?她若真心想死早就去死了。”
“說是被廢帝強占可當初為何不殉節?”
“既已為人妻夫君死了為何不殉夫?”
“貴為皇後眼見社稷傾覆為何不殉國?”
“卑躬屈膝苟活也不嫌惡心!”
魏衡拽著貴妃直把她帶出殿外,說貴妃氣急攻心讓帶回去休養,再煩躁地喊所有人都滾。
侍從們全都瑟縮著喏喏告退,偌大的宮殿隻餘我二人相對。
長久的靜默之後,還是他先開了口。
“她就是性子直了些,眼裏揉不得沙子,其實也沒壞心。”
我心裏冷笑。
對,她沒壞心,那些長得像我的女人都是天生卑劣才攆的攆死的死。
不過我也真的無心和她爭什麼,地位也罷恩寵也罷,我隻是有事還沒辦完。
胸口熟悉的銳痛再次襲來,我忍住不適,俯身下拜。
“陛下,妾確實本就身負罪孽,留在宮中隻會拖累您的聲名。”
“但錦兒是無辜的,她也不是我家的家生奴仆,您厚德恤民,放她出宮吧。”
“妾願一死平息貴妃娘娘之怒,願陛下與娘娘恩愛美滿,延年千秋。”
我的臉強硬的力道箍住,被逼抬頭。
“又說死?我真的不明白,怎麼你在李元楨宮中三年都好好的,一到我身邊就尋死覓活。”
“是急著去殉他還是要向天下人昭示我氣量狹小容不下個婦人?”
他虎口的厚繭磨得我臉頰生疼,不過也好,不用再強裝沒事人。
“怎麼又哭了?”
他揩去我的淚。
“女人都會哭,沒什麼稀奇的。”
“是了,”他訥訥地點頭,“用眼淚和尋死博取同情,以求達成目的,是後宮女人慣用的伎倆。”
“你也不過是那些女人中的一個。”
他撤手,任我頹然地摔在了地上。
“不想住鳳儀宮就搬出去。”
“你不是要位份嗎?當個采女吧,好好學學該用什麼禮節對待貴妃,侍奉君上。”
除疼痛外五感都變鈍了,都聽不清他離開的腳步聲,隻能默數心跳的鼓動計時。
在我以為他已走遠之時,隨風飄來了一句話。
“我真是傻子,竟以為你還念著年少舊情。”
心口處仿佛撕.裂般,那種冰冷和銳利又回來了。
我蜷起了身子。
“衡哥哥,我好疼......”
蒼茫大地上那些放.浪恣意的日子,是我勸自己該忘又舍不得忘記的夢。
在我最痛苦難捱的日子裏,那些碎片總會來造訪。
邊郡的灼人的陽光總帶著燃燒的枯草味。
我和魏衡在廣袤的原野上騎馬射獵;
我們兩家父親把酒言歡通宵達旦;
魏夫人慈愛地撫著我的頭發惜我母親早逝,說我若能做她女兒就好了;
我偷聽到魏衡緩慢卻堅定地說如果娶妻是意味著一輩子廝守、保護一個人,那他願意娶我做妻子......
可惜世間美好之物難得易散。
自十五歲上隨父調職進京,就再回不去了。
父親在京中多了很多應酬,還續弦娶了新夫人,給我添了個弟弟,那以後對我也就冷落了許多。
其實我也沒有太難過,父親有了能陪他很久的人,再過兩年魏衡來履婚約我也將邁入人生新階段。
可難料又遭變故。
皇上駕崩,新帝李元楨雄心勃勃要動兵收複邊疆失地,魏衡也隨父上陣。
他有心特給我來了封信,說誓要打出個大捷當陛下的登基之禮,也要斬勳封侯給我掙個誥命。
我抱著那封信日日到神佛前祈禱,不求他建功立業,隻要他平平安安。
每每夜裏驚醒都把它從枕底拿到燈下一遍遍讀,直到淚眼模糊得再看不清。
隔年東風吹綠柳條時,終於傳來捷報。
李元楨大喜,召主帥從將入京受賞,金殿上還打趣了父親,說他找了個好女婿,讓他趁著這次機會把兒女婚事辦了,雙喜臨門。
我是在茶樓上看著魏家軍進城的,百姓夾道歡迎,駿馬上的將士們褪去了肅殺之氣,高高興興揮手招呼。
“小姐真不去見少將軍嗎?”彼時已在我身邊的錦兒打趣,“是怕旁人說小姐想郎君了?”
“話真多,怎不到樓下說書去。”我訓了她一句,可不敢回頭讓她瞧見我七情具現的臉。
下麵穿甲的將官很多,我卻覺得哪個都不像魏衡,越看越心焦,怪自己連他都認不出了。
忽地肩被拍了一下,我看也沒看就讓錦兒別再玩笑,結果一個清朗的聲音闖入耳際。
“小姐在看誰?如此望穿秋水,您所候之人肯定很有福氣。”
我訝然回頭,見到了那張時時入夢的臉,不過眉眼輪廓更深,更堅毅了。
“衡哥哥!”
我撲進他懷中。
“哇,還以為晏如你變成京城淑女了,怎麼還那麼風風火火的。”
他跟我講了很多在邊關打仗時的事,但都是奇聞趣事,不涉及戰場的殘酷。
比如戈壁灘上石壁如彩霞,入其中晚上能聽到如泣如訴之聲,傳說是有女妖失了心愛之人會勾引男子掏心挖肺吃。
“那你沒被勾引去嗎?”我眨著眼明知故問。
他沒答,從懷中掏出什麼,放在手裏掂量。
我伸手去要,他避開後誇張地歎了口氣:
“都說那山穀會吃人,我就說我的心已經交出去了,不怕,單騎進去探路,結果發現了一處細膩潤澤的玉脈,大的那塊自然獻給皇上作登基之禮。”
“至於小的嘛,我私藏了,找了工匠雕琢,想把它送給心之所係之人,讓那女妖瞧瞧,我沒撒謊。”
我低下頭,微熱的感覺染上耳廓,卻又聽他說:
“但既然有人覺得我的心被女妖勾走了,我就拿去給她啦。”
“不行!”
我搶過他手上的玉佩。
“這可是少將軍中飽私囊的證據,我可得好好把在手裏。”
說完我就跑開了,他的笑聲也立刻追上來。
那時我們都想不到,一句戲言竟會應了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