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沂深病了,病的不輕,高燒燒的滾燙。
可我隻是一個冷宮的宮女,如何請得動太醫?
他雖是皇儲,可母親隻是個宮女,生下他時便難產而死,先帝的原配錢氏如今深居北宮,日夜為先帝祈福,不曾踏出過北宮大門一步。
宮中世態涼薄,向來拜高踩低,我們兩個都是邊緣人,哪裏請的來禦藥治病?
我拍了拍他的臉,他像是病糊塗了,眯著眼死死抱住我的胳膊。
“娘......”
我歎了口氣,把他扯到床邊,拿出所有厚被子裹在他身上。
他現在還是太子,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他這個太子之位做不長久,他在禮法上也還是儲君,倘若他出事,我第一個脫不開幹係。
為了不白白沾上一條命,也為了我自己這微不足道的命,我也必須讓他活。
我脫光了衣裳把他緊摟在懷裏,冰涼的體溫凍得我渾身一激靈,下意識想把人推開。
他卻把我抱得死緊,眼角不受控製落下兩行清淚,迷迷糊糊的,口裏不斷喊娘。
我索性隨他去,把他抱在懷裏,緊緊窩在被子裏,心中默默祈禱上蒼。
天若有情,至少別收了這可憐孩子的一條命。
他似乎也聽到了我的祈禱,呼吸漸漸變得平穩。
合該是他命好,一晚上的高燒,他竟生生扛了過去。
第二日醒來時,除了還有一點發熱,渾身無力外,竟真的撐了下來。
隻不過一見到我,說話就變得格外難聽。
“真是蒼天無眼,本宮病了,你還沒事。”
我在他頭上狠狠一戳:“小屁孩說話別這麼難聽,要不是我,你還活的下來?”
他艱難舉起手撫向額頭,摸到被我戳到的一處紅痕,臉漲的像是早間禦膳房處理的河豚。
“你大膽,竟然戳本宮,本宮要打你。”
隻可惜,他的爪子是在無力,打在我身上也隻像撓癢。
我趁他虛弱,狠狠捏了他白嫩的小臉兩把,手感不錯,難怪林貴妃一定要養一隻狸奴,沒事就摸兩把,有個可愛的小東西在身邊,確實能紓解心中煩悶。
蘇沂深開始還反抗,後來幹脆任我揉搓,隻是幽怨看著我,活像是小媳婦。
我端來辛苦求來的粥他也不喝,頭一瞥,叫我滾。
這樣的少爺脾氣我怎麼會慣著,臉一捏,一勺勺灌了進去。
他從一開始的抗拒,到最後無奈,乖乖躺在床頭一口口的吃,隻是咀嚼時,像是在咬我身上的肉。
我懶得和他一個小孩計較,既然分到冷宮來,我也隻有和他相依為命一條路走。
他似乎也認清了現實,從一開始的冷言冷語,漸漸變成也會說兩句好聽的話。
瞧瞧,天潢貴胄再傲氣,現實麵前不也得低頭。
從他跟在我身後,乖乖叫我姐姐,求我給他炸香椿芽開始,我倆再沒有當初的針鋒相對,倒多了幾分互相抱團求生的惺惺相惜。
有時候蘇沂深也會問我:“貞姐姐,你要是被調走了,會不要我嗎?”
被那雙水濛濛,稚鹿一樣的眼神看著,我真狠不下心騙他,隻好低下頭,用筷子一顆顆數飯碗中的米粒。
“會走吧,誰不想過好日子呢?”
他哦了一聲,沒說話,低著頭,像是心情低落的小狗,伸手摸他的頭還被躲開。
我歎了口氣,不知如何是好,我是個很自私的人,如果有機會,我一定第一時間跑了,奔向榮華富貴。
可我這個自私的騙子,騙不了別人,甚至都騙不了自己。
......
蘇沂深的太子之位被廢了。
這是我們所有人都預想過的事。
蘇沂深的父親禦駕親征,讓敵寇俘虜了,以此要挾朝廷臣服。
我朝臣子向來是鐵打的脊梁,寧死不從,當場便扶持了三皇子的父親為新帝,率領眾臣抵抗敵寇。
哪怕敵寇打到了京城外,朝臣們也和民眾一同抵抗,萬眾一心,當朝首輔甚至身中四箭,拚著不要命也斬下寇首長子的頭顱,徹底打滅了敵寇的囂張氣焰,被太醫用兩根山參救回來一條命後第一句話,便是要施新政,重整民生。
他和三皇子的父親都更適合做帝王。
可他們越優秀,蘇沂深便顯得越多餘。
整整一年,都是顧忌著名聲和蘇沂深父親的性命,不曾廢黜蘇沂深的太子之位。
可現在朝局已穩,三皇子也做出許多政績來。
比起四書都未讀全的蘇沂深,這皇位最終會落在誰手中一目了然。
聖旨宣讀那天,冷宮來了很多人。
冷宮其實不叫冷宮,隻不過住著蘇沂深,所以就成了冷宮。
我在蘇沂深被廢的那天,知道了皇儲的氣派,宮女十二人,黃門十二人,侍衛統領六人,都是我在冷宮從未見過之人。
他們也隻是來走過場,絲毫沒把蘇沂深放在心上。
在太監念到廢太子改立為沂王時,那些本該是他名下服侍他的宮人侍衛一擁而上,不由分說摁住他,強行脫去他身上的皇太子冠服。
蘇沂深死死抱住頭冠,哭泣大喊:“這是父皇賜給我的,你們不能搶!”
回應他的,隻有麵沉如水的侍衛官手下用力,摁雞崽似的將他釘在地上。
九旒冕被強行脫去,紅白玉珠崩裂開來,灑落一地,九章服被剝去,露出雪白單薄的中衣。
蘇沂深如今不過九歲稚童,哪裏比得過這些人高馬大的侍衛,小小的身體被掀得人仰馬翻,躺在地上嗚嗚哭泣。
可如今他不再是皇太子,也無長輩護他,若非他還姓蘇,是皇家血脈,這些宮人早一擁而上,人人踩他一腳。
太監留下聖旨,帶著宮人們浩浩蕩蕩揚長而去。
我原本也可以走的。
按祖製,廢太子後,身邊的宮人也要一並更換,我是他尚未被廢時撥過來的人,此時若走,任誰都說不了我。
但就在我一隻腳踏出門檻時,嗚咽稀碎的哭泣一陣陣飄到我耳朵裏。
那一瞬間我想到雪夜中,渾身燒的滾燙,意識不清,抱著我的胳膊低聲哭喊娘親的蘇沂深。
我若走了,他該怎麼辦,我若走了,又有誰會體貼待他?
才去冬入春,尚且有一陣倒春寒,倘若無人關心,他要是死了可有人管?
我停在門口,隻要再抬起腳走一步,門外正是冰釋成水的春日。
背後是一陣陣孤寂的寒意。
該如何選擇,答案早已擺在紙麵上。
我長長歎了口氣,抬起腳,回身走回屋內,默默將春景擋在門外,脫下外衣披在依舊哭泣的蘇沂深身上。
“別哭啊,這不是還有我?”
他的抽泣聲一梗,哭腫的眼抬起頭,兩行熱淚撞在我衣襟上。
“貞姐姐,我隻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