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長安街的女屠戶。
隨手救起失足墜河的公子哥。
第二日,唇紅齒白衣著錦衣的少爺親自拜訪。
張口便是滔天長篇辭藻華麗的致謝詞。
我一句也沒聽懂,端著一盆血水往外潑,「擋我路了,麻煩讓讓。」
......
我幹的是賣豬肉的營生。
十六歲便開始操刀殺豬。
手起刀落,沒哪隻豬能從我手下逃脫。
對此,阿娘時常唉聲歎氣。
道屠戶罪孽重,有損陰德。
一愁小弟明年科舉。
二憂我日後的姻緣。
那日我聽見有人在橋上呼救。
定睛瞧見有人沉浮於水中,撲騰間水花四濺。
我神色一凜,將外衣褪去,隻身躍入河中將人救回岸上。
四周圍堵著不少人。
議論紛紛。
「這不會死了吧......」
「看模樣挺俊的,咋想不開跳河呢。」
「公子!」
一小廝擠開人群,瞧著躺在岸上緊閉雙眸的男子,噗通一下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我被他哭得煩躁,對他低吼道:「閉嘴!」
那廝眼角墜著淚水,哭聲戛然而止,許是被我一吼嚇懵了。
我皺著眉看向地上躺著的男子。
麵容俊朗,衣著貴氣,想來是哪家府邸少爺失足落水。
我雙膝跪地,兩掌交疊在他胸前按壓。
地上躺著的人雙唇蒼白,仍無蘇醒的征兆。
我隻好伸手捏住他的唇,俯身給他渡氣。
「——嘶」
周遭傳來不少人倒吸一口氣的聲音。
呆坐在一旁的小廝也漲紅著臉,似要說什麼,但最終還是咽回肚子裏。
此時的我也無暇他顧。
隻是重複著按壓,渡氣。
終於,昏迷的男子嗆出一口水,鴉羽般漆黑的睫毛顫了顫,緩緩睜開眼。
我鬆開酸軟的手站起了身。
「嗚嗚嗚公子,你終於醒了......謝天謝地,嚇死小五了......」小廝喜極而泣地爬到男子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瞧著人救醒了,周圍傳來聲聲喝彩。
我借機轉身離開。
回到家中,阿娘瞧見我這狼狽模樣,揚嗓一喊:「作孽哦,你這是掉河裏喂水鬼了嗎?」
我甩了甩衣袖的水,挑眉認真道:「給阿真積功德。」
阿娘翻著白眼將我推入房中,「少貧嘴,快進屋把衣服換了。」
屋內聽見動靜的阿弟走出來,看見我濕漉漉的模樣,神色擔憂,「阿姐,你沒事吧?」
我笑著揉了揉他腦袋,打趣道:「隻是天熱,下河遊水罷了。」
那日隻是隨手救人,我並未放在心上。
沒曾想,次日早市。
我正揮著刀熱火朝天地切肉做營生,一群穿著棉麻布衣的人走到我鋪子前。
看模樣,一個個身高體壯,是練家子的底。
我眯著眸,將刀插在砧板上。
找茬的?
沒等雙方開口,一道清亮悅耳且帶著些許急迫的聲音插了進來,「都讓讓,別嚇著錢姑娘。」
麵前穿著一襲藍色錦服的男子。
唇紅齒白,生得一副好相貌。
他瞧著我,眼神微垂,麵色微紅地朝我做了個揖。
「錢姑娘。」
我疑惑道:「......你是?」
模樣似有點眼熟,但她做這行,每日見到的客人沒上百也有好幾十。
男子漂亮的鳳眸微睜,劃過一絲受傷。
「......誒喲,我的好世子爺,您這剛落水就別瞎跑了,老爺知道了不得把我扒層皮才怪。」
一小廝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嘴巴還叭叭不停地念叨。
瞧著這對組合,昨日的記憶如潮水般紛湧而至。
我恍然道:「哦,我記起了,你是昨日掉河裏的那人吧。」
男子一聽,黯淡的眸子噌地亮了起來,
「正是在下,姑娘終於記起了。」
他眸子不知怎的落在我唇上,又悄然挪開。
一抹薄紅順著他臉頰上暈開,延至耳垂。
看得我一臉莫名。
「還未向姑娘介紹,在下周徐青。」
我點了點頭,回道:「錢嬈。」
想起剛剛小廝喊他的稱呼,我好奇道:「你是世子?」
沒等周徐青開口,一旁的小廝便與有榮焉道:「那是,我家公子可是周國公府的嫡長子,父親是左騎將軍,母親是當今聖上的親姐姐,裴陽公主。」
「你救了我家公子,可是祖上燒了......」
小廝還欲說下去,便聽見周徐青低叱一句,「小五!」
小廝隻好閉上嘴,小心翼翼地退了幾步。
「錢姑娘莫要見怪。」
我隨意地擺了擺手,並未放在心上。
「小錢,你這生意還做不做的呀?」王嬸挎著籃子嚷道。
「做做做。」我忙將目光投向一旁的婆子。
「來三斤豬肉。」
「好嘞。」我拿起刀利索地割下一塊肉。
早上集市人來人往,生意逐漸火熱。
誰知在旁邊被冷落的周徐青還時不時跟我搭話。
「......夜不能寐......慚......銜恩......」
我殺豬刀揮得虎虎生風,耳邊也隻從他那長篇表述中隱約聽出這麼幾個字。
語氣誠懇,情緒飽滿。
雖然我一句也沒聽懂。
但大致能猜出是為了那日從河裏救他之事道謝。
心意是好的,但奈何他這文縐縐的話從耳邊鑽進來,與夜裏那嗡嗡擾人的蚊蟲並無兩樣。
讓我頗有種教書先生在跟前念之乎者也的頭疼感。
腦袋突突地脹大一圈。
割下二兩豬肉給到張二嬸後,我端著浸著血水的銅盆往外走。
誰知出口被他擋個正著。
我無奈地看著他,「擋我路了,麻煩讓讓。」
周徐青愣愣地往旁邊走了幾步。
我將盆裏的血水往外一潑。
誰知那小廝急得直跳腳,「誒呀,看把我家公子衣服弄的。」
我側眸一瞧,見他那幹淨的衣裳下擺被濺上幾滴臟汙血水。
周徐青蹙著眉看向小廝,「小五,不得無禮。」
「這可是福珍樓上好的布料......」小五嘟囔道。
我抬頭看著周徐青,認真道:「徐公子,那日救你隻是隨手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另外......」我頓了頓繼續說:「這地方實在不適合世子你待,況且,我現在很忙。」
「擾人生計,如殺人父母,懂?」
周徐青的臉色紅白交替,眼底閃過幾絲無措。
「是在下唐突,叨擾了錢姑娘......」
他輕聲道:「那我便先離開了。」
我瞧著他離開的背影,清雋頎長的身影隱在人流中,莫名帶著幾分落寞。
小五瞪了我一眼,道了聲「不知好歹」後,便連忙追趕上他家主子的身影。
我垂眸暗想。
莫非我剛才的語氣重了些?
也罷,反正日後也不會有什麼交集了。
日暮歸家,我肚皮都快餓扁了。
還未進到家門,便聽見亮著燈火的房內傳來談笑聲。
家裏來客人了?
我好奇地邁進屋裏。
然後,與周徐青的目光對上了。
「你怎麼在這?」
「世子爺這是特意上門答謝,你瞧還拎了不少東西來呢。」
阿娘在一旁樂嗬嗬道。
我眼神落在屋內疊得十分高的贄禮上,太陽穴有些疼。
我轉頭看向周徐青,「這禮我們不能要,世子請收回吧。」
周徐青眼眸凝著我,潤澤的眸底似閃著光亮。
「送出去的禮,豈有收回的道理。」
「於錢姑娘而言,那日救我隻是隨心之舉,但恩大於天,微薄之禮,略表在下的心意,望錢姑娘莫要再推拒了。」
話都說到這份上,我隻好噤聲點頭。
一旁的阿娘倒是高興得很,瞧見我這模樣,眼神帶著幾分嗔怪。
「你這丫頭,救了世子爺這事怎藏著掖著,害得我一頭霧水,險些鬧了笑話。」
這時周徐青忙道:「是晚輩擅自打攪了。」
「哎,怎麼會是打攪呢,世子你能來,簡直讓我們棚頂......誒,那個詞怎麼說來著?」
「蓬蓽生輝。」
坐在角落處默不吭聲的元真回道。
「對對對,蓬蓽生輝。」
一旁的周徐青謙虛地笑了笑。
「聽聞世子是在禮部任職吧。」阿娘忽然道。
周徐青遲疑片刻點了點頭。
我內心升騰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還未來得及製止,便聽阿娘道:「正巧我兒明年要參加科考,不知世子能否幫扶一二?」
「娘!」
「阿娘!」
我腦袋嗡嗡作響。
元真更是漲紅著臉,麵色羞愧難當。
就連周徐青臉上的笑意都淡了幾分。
周遭陡然安靜下來,氣氛低沉得令人窒息。
周徐青沉默片刻,開口道:「以君之貴,奉公如法則上下平。科舉之事法紀嚴明,本世子絕不會徇私幹涉。」
「令郎才學斐然,定能在明年春闈上脫穎而出。」
許是被他眉眼的厲色唬住,阿娘神色微怔,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真真在此時站了起來。
燈火下,少年青稚的麵龐此時帶著從未有的嚴肅與堅定,「阿娘,明年會試,我定會全力以赴,堂堂正正奪得榜首。」
我盯著他的臉,心底五味雜陳。
小時候跟在我屁股身後哭鬧的小孩,似乎已經長大了啊。
我柔聲笑道:「好一個堂堂正正,阿姐相信真真定能做到。」
元真朝我看來,低低喚了一聲「阿姐」。
察覺到某道視線。
我側眸一看。
在燈火映襯下,與那灼灼目光碰了個正著。
對方怔了怔,眼底劃過幾絲慌亂,忙若無其事地撇過眸子。
「天色不早了,世子可是打算回府了?」
我目視著他,輕聲道。
周徐青垂落的眸子微抬,起身點頭,「夜已黑,便不多打擾了。」
一旁的阿娘不滿地瞪著我,隨後笑容滿麵地看向周徐青,「家舍寒小,招待不周,世子見諒啊......」
她說完,還不忘朝我擠眉弄眼,「嬈嬈,快送送世子。」
夜色寧靜,除卻樹上池塘邊傳來的幾聲蟲鳴蛙叫,便隻餘我們落地的腳步聲。
尚未走到街口,遠遠便瞧見停落在空地的馬車與等候的小廝。
正想著送到這便好,我驀地停下腳步回頭,沒曾想周徐青離得我這般近,我驚得往後踉蹌幾步。
「小心!」周徐青臉色忽變,忙伸手拽住我。
沒想到他看似文弱書生,力道卻是挺大,猛地不留神落入他懷中。
我的臉頰緊貼著他胸膛,寂靜的夜色中,強勁的心跳聲透過布料落入我耳中。
也不知是那溫熱相貼的觸感,或者是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沉香。
我呼吸亂了幾分,忙將他推開。
周徐青垂眸望著我,明亮的鳳眸被夜色浸染,幽深晦暗。
喉結在他雪白的頸上滾了滾,透著幾分隱晦的欲色。
「沒事吧。」沙啞的嗓音從喉間抵出,我身上莫名燥熱幾分。
我搖了搖頭,不知為何不太敢直視他眸子。
「錢姑娘。」
他忽而上前一步。
「......嗯?」我莫名覺得緊張。
「有一事困擾我許久,但問出生怕冒犯了姑娘。」
他低聲緩緩道,眼底夾雜著混亂的情緒。
我有些好奇地問:「你說便是了。」
「那日我落水昏迷,隱約記得姑娘與我......」他頓了頓,臉頰泛著幾絲嫣紅,「應是有了肌膚之親。」
「哦,就這呀,我當是何事呢。」
瞧著他僵硬的神色,我話語輕快道:「那日事出緊急,我隻是在渡氣救你,區區小事不必放在心上。」
周徐青的臉色白了幾分。
我隻好繼續寬慰他,「那事你不提,我早就不記得了。我是不會借這事嚷著要你負責的,你且放寬心好了。」
周徐青臉色複雜,看著我道:「你當真半分也不在意?」
呔,還不信呢。
這是有多怕我訛上他。
我豎起三根手指,「若我錢嬈對你有半分覬覦之心,那便天打雷......」
嘴巴猛地被周徐青捂上,他高大的身子顫了顫,飽受打擊般呐呐道:「我知道了,錢姑娘何須發這種毒誓與我撇清關係。」
啥???
他俊朗的麵龐此時泛著慘敗之意。
我站在他跟前,冷汗涔涔。
仿佛是個欺辱了良家婦男,然後揣起褲帶不肯負責的女惡霸。
周徐青蒼白著臉看我一眼,朝我俯身抬了抬手,「在下告辭,日後不會再過來惹姑娘厭煩了。」
我本就迷糊的腦袋瞬間成了一坨漿糊。
怎麼就變成我厭煩他了。
不遠處的小五跑了過來,喚了聲「世子」。
「回府吧。」周徐青背身對著我朝外走,我瞧不清他臉上的神色,隻覺那單薄背影透著幾蕭瑟淒涼。
許是那日周徐青攜禮上門,引得旁人注意。
我救了周國公世子一事在左鄰右舍間傳了個遍。
以至於近日家中時而有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尋上門來。
不是想著求官便是求財。
有一個是爹爹的姑母的不知哪房表舅家侄子打算娶親,腆著臉上門要我們勻個百八十兩給到他當聘金。
我暗想他們怕不是窮瘋了。
阿娘更是被氣得麵色漲紅,當時舉著掃帚便將他們趕出屋外。
「當初你爹走時,連副棺材都買不起,我挨個上門求,他們個個避我們如蛇蠍,如今是哪來的臉要我們顧念舊情!」
「阿娘,別氣了,因那些人氣壞身子可不值,再來的話趕出去便罷。」
我安撫道:「等再過段時日,自然會消停,咱不做理會便好。」
阿娘點了點頭,麵色透出幾分疲倦,「也隻能這樣了。」
因家中的事,我耽擱了不少功夫。
趕到集市後,更是忙得焦頭爛額。
好不容易歇下喝杯水,我癱軟在椅子上,連手指頭都不願動彈不得。
日頭當天,隻覺得腦袋發脹。
忽而,一道人影將我頂上的日光遮個正著。
我眯著眸看他。
他皮膚偏黑些,五官硬朗,勾著的唇角帶著幾分痞氣,隻見他刷地展開扇子,挑著濃眉問:「姑娘可是錢嬈?」
我坐起身看他,點頭道:「找我何事?」
「幸會幸會,在下孟尤。」
他目光細致地打量著我。
我眸光一沉,心中泛起幾分不適。
「有事便說。」
我將殺豬刀立在砧板上,冷眼瞧他。
「無事麻煩騰個位置,別擋著我做生意。」
鋒利的刀鋒在日光下照得熠熠發亮。
許是察覺到我的不悅,孟尤連忙收回目光,朝我拱了拱手。
「實在抱歉,我隻是很好奇,能讓公瑾兄牽腸掛肚,鬱鬱寡歡的姑娘究竟長什麼模樣?」
聽著他口中蹦出的陌生人名,我眼底閃過一絲迷茫。
公瑾兄?
哪位?
我好像不認識這號人物。
瞧著我的神色,孟尤笑著解釋,「公瑾兄便是周徐青,周世子,你認識吧。」
我點了點頭。
他瞧著笑道:「公瑾兄霞姿月韻,卻未曾想居然會有女子討厭他,當真是奇聞。」
我鄒起眉頭道:「我沒有討厭他。」
又是哪傳的謠言?
最近辟謠都辟得我心力交瘁了。
孟尤神色一怔,收起折扇,「那依你所想,你覺得周徐青如何?」
我腦海中憶起那日彎腰作揖,眉目含笑的人。
隨後認真地點頭:「人挺好的。」
怕是覺得評價過於單調寡淡,我又補了一句,「生得也好看。」
孟尤漆黑眸子閃過亮光,「那你喜歡他嗎?」
「......長得好看我便要喜歡他嗎?」
頂著日頭,我都不知為何要跟他在這東扯西扯。
我蹙著眉,有些不耐煩。
瞧著他嘴巴似乎還沒打算停下的準備。
我隻好抬頭看他,「你話說完了嗎?」
「......啊?」
「說完便讓開吧,你打擾到我做生意了。」
孟尤臉上閃過幾絲錯愕,隨後大笑出聲。
我麵無表情地望著他。
最近實在遇到太多奇葩的人,我麵上早已練就波瀾不驚的淡定。
「當真有趣。行吧,那我便不打擾了,有緣再會,告辭。」
孟尤離開後,我腦海蹦出他剛剛說的話。
我與周徐青才見過幾次麵。
談何牽腸掛肚,鬱鬱寡歡。
我輕歎口氣,將此事置於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