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晏之已經接連三天被新皇召見,坊間傳他深受皇恩,我卻覺得心慌。
隻有靠在他懷裏歇息的時候才能感到安心。
二月十三。
晏之第一次如此嚴肅地看著我,說我身子不方便,讓我去江南休息一段時間。
我這才發現府裏正在收拾東西。
「當真隻是休息?晏之,你知道我沒有什麼害怕的——」
「阿苑,新皇繼位,總要拔出舊物,但不會有什麼大事的,你先去江南安頓,到時候我便辭了官職去尋你。」
我盯著他清亮的眼眸,漸漸放下心。
「那你一定要來找我。」
「好。」
二月十六,我打點好一切,同晏之道別,從四年前進府至今,我便再沒有同晏之分開過一刻。
悲傷湧上心頭,不可遏製。
他掀開車簾,將一枝花別在我的鬢邊,輕輕吻在我的額角,一觸即離,那樣溫柔。
「輕雲蔽月,流風回雪,都比不得我的阿苑。」
離別之際,他還在逗我開心。
馬車漸行漸遠,晏之的身影越來越小,卻一直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18.
奔波月餘,終於趕到了珠鄉,這個坐落在江南的偏僻小鎮。
當我看見衛風從另一輛馬車上下來時,我突然感到害怕,他卻仍舊木著一張臉,我第一次大聲吼一個人,言語激烈到讓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大人隻讓我千萬護好夫人。」
他自始至終隻有這一句話,我不想再為難他,隻是強忍著淚水安排好隨行的幾位仆從。
遠隔千裏的京城安然無恙,便是我此時最大的心願。
臨近生產,我終日待在房內,卻還是每天對著那尊小小的佛像焚香祭拜,人無能為力的時候便隻能寄希望於神佛。
然而我終於知道素漪當日的心情,佛像無悲無喜,從不管紅塵俗事。
小滿平安誕生,我寫信同晏之報平安,剛剛停筆,卻見衛風頭一回如此莽撞進門。
他直直跪在我麵前,默不作聲。
隱忍克製的男兒郎今日也落下眼淚。
手上的信紙被我揉得不成樣子,我讓他出去,將小滿抱給桃夭。
房門關上的一瞬間,我再也忍不住,癱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他最終還是騙了我。
19.
景朝一年三月初九,奸臣段澤清作惡多端,意圖謀反,死於府內,段府付之一炬。
坊間傳言他苦命的夫人也葬身於那場大火,說書人痛斥段澤清連婦孺也不放過,眾人拍手稱快。
據說段澤清一個瘸子,死時竟然拿起了劍妄圖與將士廝殺,踉踉蹌蹌,滑稽可笑至極。
萬箭穿心之時,段澤清還倒在院裏的佛堂門前,世人感歎,不敬蒼生敬鬼神,當真該死。
每年三月,我都會帶著小滿來到珠鄉後山的一片湖,那樣澄澈幹淨,像極了他的眼睛。
「阿娘,那些花花好漂亮啊。」
她孩子心性,一看見花花草草便挪不開眼。
段晏之,來世不入皇城,就做一隻江南的燕吧。
「晏之,今日無事,可否來我夢中。」
「阿苑實在是想念你。」
......
「好。」
20.
男主視角:
十歲這年,我同阿娘來了京城。
雖然人生地不熟,可是我很喜歡這座漂亮的大宅子。
阿爹似乎很忙,隻能偶爾來看看我們,阿娘使喚不慣宅子裏的仆人,於是這偌大的宅子很多時候就隻有我和阿娘兩個人。
空蕩蕩的,讓我想起鄉下的嬸娘和叔伯。
阿爹應當是個大才子,他總是懂得許多東西,我決定我也要好好讀書,考取功名,讓阿爹為我驕傲。
後來我才知道,我的阿爹就是那個能夠決定全天下才子命運的人。
阿爹卻說讓我領軍作戰,那好吧,我便開始刻苦練習武藝。
第一次見到她,是我的風箏掛到了樹上。
我攀上牆,一抬眼便看見個渾身臟兮兮的小丫頭蹲在牆角。
她直愣愣地盯著我,連鼻涕流出來也不知道,好像個呆子。
第二次見到她,應當說聽到。
她啞著嗓子在哭,吵得我看不下書,我打開門想要跟她講道理,卻看見她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和臉上的傷口。
「你也要打我嗎,嗚嗚嗚嗚——」
我可不是蠻橫無理的人,她哭得那樣心碎,我猜測莫不是沒有糖吃,小孩子就是麻煩,我趕緊跑回家拿了一串糖葫蘆。
她居然沒吃過,小心翼翼地舔著,眯著眼睛很是開心的樣子。
她跟我說她不能在宅子裏哭,隻能跑出來,我覺得那家人真是惡毒,這樣欺負一個小孩子。
「以後我練成絕世高手了,就回來幫你報仇。」
「那你記得我叫沈苑,千萬不要找錯了人。」
當然會記得,此後很多年,這個名字同我的血肉一起成了我的生命。
十二歲時,阿爹讓我跟著一個伯伯進軍營練習武藝,我去找她告別,她又哭了,一抽一抽的,像個小動物。
他說她沒有錢,隻能送我一朵花,讓我戴在衣襟上,肯定很風光,她怎麼傻乎乎的,好吧,我還是老老實實地戴上了,不然她肯定又要哭。
十六歲這年,阿爹跟我說,讓我去駐守邊關,回來時高官厚祿,我沒想過這些,我隻想聽他說一句「為父甚喜」,希望他多陪陪阿娘。
北涼確實難耐,可是習慣了,我卻很喜歡這樣的生活,雪山縱馬,不知道阿苑會不會喜歡,肯定會的,隻有這樣的自由與爛漫才配得上我的阿苑。
那朵花枯萎了,我還是一直帶在身邊,可惜在平州一戰中被戰火燒了個幹淨。
十九歲這年,我成了個瘸子,大夫說我的右手落下隱疾,拿不了劍了。
我成了個廢人。
陛下跟我說,有我這樣的臣子,「朕心甚慰」。
不知道他在我娘墳前又是怎麼胡謅的。
我想過一了百了,反正這個殘廢身子也沒有什麼用處。
可是,我的將士們埋骨邊關,他們的親人還在等待。
還有我的阿苑那樣單純,若是再被人欺負了可怎麼辦?
我不能死。
所以我遂了天子的願。
我守關三年無人知曉,如今短短一年,我雷厲風行處理奸臣,連拔數家大族,殺伐決斷革除不服新政的賊子,還殺了兩個送進來的女細作。
等我從屍山血海裏爬出來時,才知道原來我已經臭名昭著。
他們怎麼不想想是誰授意我幹這種事呢?
算了,明君誰愛當誰當吧。
我得去找我的阿苑了。
我可不能讓她等急了。
不然,小姑娘哭鼻子可難哄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