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我發現自己穿成了惡毒女配。
這本書裏,我是穿著舊式旗袍,盤著舊式發髻,舉止端莊的木訥原配。
而女主跟男主一樣,是思想開化的進步青年。
擋在他們的中間的我,自然成了炮灰。
現在,男主正一臉嫌惡地看著我,狠狠扔下一句話:“曉芙才是我真正愛的人,你以後離她遠些!”
後來,我挽著另一個男人的胳膊,看著男主跪在我麵前苦苦哀求。
1.
我生活的世界,是一本民國鴛鴦蝴蝶派言情小說。
很可惜,我不是書裏的女主角。
而是思想守舊、木訥古板的原配,是男女主角愛情路上的絆腳石。
男主因為包辦婚姻娶了我,卻隻把我當成姐姐。
我嫉恨男主帶回了女主,為了不跟男主離婚,成天尋死覓活,還屢次傷害女主。
男主原先還顧念著幼年的情誼,但見到女主因我一再受到傷害,終於強勢跟我離婚。
跟女主結婚後,在女主的幫助下,男主的事業飛黃騰達,走上了人生的巔峰。
這本書的背景,是民國,那個新舊交替的年代,舊政府已經覆滅,新政府即將上台。
現在正處於最混亂的時候,大小軍閥林立,西方列強輪番淩略。
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兒拜別父母親人,意氣風發地登上了那遠去的郵輪,意圖學成歸來後報效家國。
作為書中的男主,周啟則也是其中一位。
年少時,他曾背負著一身的牽掛與夢想遠渡重洋。
在家人望眼欲穿的期盼中,獨自在異鄉漂泊了五年,如今才終於回來了。
但同時,他還帶回了一名同樣思想進步又開化的姑娘。
現在的周啟則,很成熟,也很優秀。
可是看著現在的他,我卻感覺非常陌生。我聽到周啟則說,他身邊這位洋氣美麗的姑娘和他思想合拍,步調一致。
他說,他們兩個人是真正的靈魂伴侶。
真是一個美好的故事。
如果我不是這本書裏的人物,我也會為他們之間誌同道合的愛情感歎。
我現在的身份,是周啟則成婚十年的原配妻子。
一位成年累月穿著舊式旗袍,盤著舊式發髻,將端莊刻進了骨頭裏,一步都不肯行差踏錯的閨秀典範。
按照這本書的內容,十五歲的我嫁給了十二歲的周啟則。
兩個小孩子的婚姻,像極了辦家家酒。
毫無疑問,我們是包辦婚姻。
就算是這樣,我跟周啟則之間也曾有過感情的。
剛成婚的時候,周啟則的身體還十分羸弱,性子沉默不愛搭理外人。
那時我們是第一次見麵,周啟則十分害羞,卻鼓著膽子,主動走向我,他膽怯而歡喜地將握在手心裏的東西小心翼翼遞給我,說:“姐姐,爹娘說你很快就會是我媳婦兒,我......將來定會待你好。”
我接過那個尚帶著溫熱,花紋精致得讓人驚歎的金色懷表。
男孩的臉色有些蒼白,眉眼精致,雖然年歲不大,眼裏卻是說不出的認真。
我也當真了。
我還記得那一年紅妝蔓延十裏,煙花雨落遍地。
我就坐著八抬大轎在鳴鑼鼓樂聲中嫁給了他。
我們拜堂的時候,我透過輕紗蓋頭的縫隙,看見周啟則眼中溢出來的喜悅。
那燦爛的笑容,融化了我的心。
我相信少年的深情,也相信我們能夠白頭偕老。
2.
記憶逐漸褪去色彩,我神色恍惚地看著麵前這個高大的青年。
如今他如今的他體格頎長健朗,長成了一派風度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我站在周公館的門口迎他,周啟則卻似乎沒有看到我。
他旁若無人地跟旁邊的姑娘侃侃而論,談笑風生。
這姑娘的名字是“杜曉芙”,周啟則喚他“曉芙”。
大概這就是愛與不愛的區別吧。
周啟則永遠隻會叫我“姐姐”。
如今,他分明看見了我,卻對我視若無睹。
眼前的人,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
在我們分別的這些年,他早已變了很多。
杜曉芙以朋友的身份住進了我們的家,這個年代,國內很少有這樣的事情。
但在西方,這樣的事情卻並不稀奇。
杜曉芙在我的家裏旁若無人地到處溜達。
她似乎很看不上我,也許,她討厭的是我的身份。
我還是周啟則的妻子,而她是婚姻中的第三個人,這樣的身份,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想必都是為人不齒的吧。
大概因為這樣,杜曉芙很喜歡挑釁我。
她往我的房間裏轉了兩圈,隨意地翻著我那些刺繡了花紋的衣裳鞋襪,還有那些關於家訓女則女傳的手抄字帖。
我看到杜曉芙麵露嫌棄之色,微笑著倚到他懷裏:“舊式女人實在是太可怕了,成天關起門來縫衣繡花,三從四德掛在嘴邊兒上不嫌累,跟塊木頭一樣毫無自己的主見。”
周啟則也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有什麼辦法,她們的腦子早已被這幾千年的封建禮法給腐蝕得透透的了,沒得治。”
我就站在一旁,聽他們這樣肆意批判我的人生。
周啟則對著杜曉芙,將我批判得一文不值,在他的口中,我活著,似乎也成了一種罪過。
杜曉芙麵露譏諷地轉頭看我:“錦沅姐姐,我從國外帶回來的世界名著中譯本,我挑幾部給你,你有空的時候看看,可以從中學習很多新東西。”
她嘴唇彎起,一雙瀅瀅的眼兒又嬌又媚,如一朵讓人凜然不敢親近的豔紅玫瑰。
我沒有回應。
杜曉芙立即換了一副臉色,她楚楚可憐地看著周啟則,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看到杜曉芙這樣,周啟則立刻站出來替她打抱不平。
我聽到周啟則說,我是一個不思進取,麻木不仁又自甘墮落的附庸。
我想辯駁,可是卻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口。
我似乎,已經被這個世界同化了。
3.
我是穿書的,所以我知道,這個世界隻是一本小說。
在這本書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但不論是我,還是周啟則,我們都是作者筆下的紙片人。
我曾經反抗過很多次,隻是,似乎一直都在做無用功。
我沉溺於周啟則深情的眼眸,我以為,我能夠改變劇情。
原來,我錯了。
如今,關於穿書前的記憶,我逐漸不記得了。
或許,我早已被這個世界同化,成了時代的眼淚。
我成了這個時代最普通的一名小婦人,獨自在家鄉等待留學的良人。
然而我卻不知,良人歸來的時候,也是我們緣盡的時候。
我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周啟則,他早已長開了,卻依稀能看得出眉眼與從前有幾分相似。
可是,如今的周啟則,早已不會再如以往般軟糯地叫我姐姐,他不會在我身邊雀躍地轉圈兒,說要和我度過這一生一世。
現在的周啟則,無比唾棄這段婚姻。
那一天,我們終究不歡而散了。
大概是我的態度惹惱了他,周啟則終於不願再與我做戲,他隻是冷冷地甩給我兩個字:離婚。
我有些想笑,大概學了新思想的人就是跟普通人不一樣吧,就連結束婚姻這樁子事,他也要把責任攤派給對方一半。
“當然不是這樣的,你是一個獨立的人,不是可以被隨意丟棄的物件,你應該有自己的思想。我們離婚,是因為我跟你感情不和,這是我們共同做出的選擇。”他義正辭嚴地“據理力爭”,試圖說服我。
“待離婚後,各自嫁娶都無甚關係,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人會因此而瞧不起你。”
嗬嗬,我應該感激他為我著想,感激他賜予我的平等自由?
感情不和?
“何來感情不和?當年你走的時候,我足足給你縫了十個晚上的衣裳,隻為了給你備齊所有穿戴。”
“我在這個家裏日也盼夜也盼,整整等了你五年。你一句輕飄飄的感情不和,就代表一切都得結束了嗎?”
我背過身去,臉上的淚水無法控製地墜落下來。
或許,周啟則早已忘記了自己曾經對我做出的承諾。
如今的周啟則,早已不在乎我花費了多少時間和心力在等他盼他望他,整整五年的等待,我日日盼夜夜想,等得幾乎心都碎了。
終於等到他回來了,卻沒想到,我苦苦等候的,竟然是一個負心人。
因為杜曉芙一句“不願意做妾”,她隻要西式婚姻裏的“一夫一妻”。
我就成了周啟則追逐真愛的絆腳石。
原來,我的存在是如此礙眼,甚於眼中釘肉中刺。
4.
我不喜歡杜曉芙,不喜歡她總是用審視的眼光看著我。
平心而論,對於那些渴望掀翻舊社會壓迫的進步青年來說,杜曉芙確實是個好姑娘。
杜曉芙是軍閥家的千金小姐,她爹是大軍閥,養了一大堆各個階層裏出來的姨太太們,多得一棟樓都住不下。
這位軍閥的兒女更是列隊成群,甚至他自己都說不出自己有多少孩子了。
在這樣奢靡而墮落的環境裏,杜曉芙還能擁有上進的思想,聰穎好學,敢於打破陳腐留學西洋,實在是讓人欽佩。
可是......這些與我有什麼幹係呢?
杜曉芙的上進或許確實讓人欽佩,可這並不能抹去她跟一個有婦之夫勾勾搭搭的事實。
周啟則是我苦苦等候的夫君,若是杜曉芙真的懂得自愛,懂得尊重別人,自會跟周啟則保持距離。
周啟則是我的夫君,用這個年代的新式稱呼,我該叫他:先生。
如果隻有周啟則的一廂情願,我的先生又怎會要求跟我離婚?
淚水在我的眼中打轉,周啟則的眼中卻是我看不懂的刺骨寒冷:“我尊重你,所以與你約定離婚,但你若一味固執地犯糊塗,我會認真考慮按你所守的舊式禮數寫休書與你。”
休書!
這一瞬間,年少時的戀戀深情突然變得如此可笑,我執迷不悟的堅持,顯得如此可悲。
那些遠去的往事,那些未了的情,頃刻間全部化為了泡影。
我想,我或許從未真正了解過周啟則。
這樣薄情的人,又何以談餘生?
我抹幹眼淚,不願再與他多作交談:“既如此,你還是去和爹娘商量吧,我確實是舊式的老古板不懂你們新思潮的規矩,我聽爹娘的意思。”
我的堅持氣得他扔下一句:“你簡直不可理喻!”然後揚長而去。
我不可理喻,所以我此刻的堅持便是錯誤。
杜曉芙跟在他的身後,她望向我的眼神憐憫中閃過一抹嘲笑:“你不懂,一個女人沒有自己獨立的思想,那麼她大抵無法獲得男人真正的愛。”
我對著她冷嗤一聲。
待他們走後,我渾身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
手裏的懷表開開合合,伴隨著滴滴答答的輕微聲響,秒針走的每一步,都在我的腦海裏引起巨大的轟鳴。
五年,物是人非。
到底是我不識趣了。
5.
這件事已經鬧得滿城風雨,無數好事者在背後議論紛紛。
這年頭,遊子在海外留學歸來,要求跟原配離婚的事層出不窮,但大家都沒有想到,我跟周啟則會走到這一步。
周啟則出國前,我跟他的感情是出了名的好。
誰都不會想到,他也會變心。
公公被周啟則這個不孝子氣得再次臥床不起,婆婆眼看著那位杜曉芙小姐各種不符禮教的行狀唉聲歎氣,卻又不忍過分苛責自己的孩子。
杜曉芙在周家卻獲得了不少讚譽。
她跟家裏的下人小輩們打成一片,天天弄些西洋玩意兒給其他人開眼界,用她的新思想哄得一眾人團團轉,討了無數人的關心。
周啟則的表妹萸兒年齡尚小,受到的影響頗深,如今也開始了成天念叨些“自由,平等,獨立,解放”之類的新鮮詞兒。
萸兒興高采烈地跟我說,她不要再跟我學什麼繡花寫字管家了,她要多多地看西洋書,將來也跟曉芙姐姐一樣出國留學。
我並未拒絕萸兒的要求。
我雖不齒紀曉芙的行為,但能夠出去長長見識,卻是不錯的。
公公婆婆都病了,我跟周啟則離婚的事情也就拖著了。
如今,他還是我的夫君。
女婿遠遊歸來,按照禮數,合該夫妻二人前去嶽家拜見。
公公病倒耽誤了時日,大半月後,我才開始收拾起回娘家的行頭儀賀。
可事到臨頭,本該和我一同前去的周啟則卻不見了蹤影。
下人們回報,周啟則這日早早便陪伴著杜曉芙姑娘出了城去野外郊遊去了。
這日確實是個出遊的好天氣,陽光未老微風不燥。
我卻感受不到,我隻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漆黑寒冷的世界,一直冷到了我的心底。
辭別娘家後走在路上的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不久前爹娘哥哥在我耳邊說的話,心中滿是千瘡百孔的悲涼。
無數的人在我身邊來來去去,但我卻看不清他們其中任何一個人的麵孔。
一陣風吹起,我手裏的絲巾脫手,任由它飄飄搖搖,不知欲被吹向何方,落在何處。
我默默停下腳步,目光隨著它遊走。
就在方才,我獨自一人代表周啟則回到了我的家中拜見了爹娘,全了禮數。
爹娘並未在意這些,有豐厚的銀錢禮物在,一向貪財的他們便能心滿意足,萬事不究。
一盞茶飯後,我跟爹娘說,周啟則要與我離婚。
母親停下翻看我帶過去的各種禮盒的手回頭問我:“離婚......是個什麼意思?”
哥哥在旁邊搶話:“就是夫妻兩個人給官府遞個文書脫離關係,就是和離。”
爹爹嗤之以鼻:“幾個朝代以前的舊規矩,還弄出來唬人,他周啟則是喝多了西洋墨水腦子迷怔了嗎?”
是啊......如今這個年代,連和離一說都是遙不可及的事。
男女結為夫妻,再想要分開,除了“死別”,便唯有“休妻”。
所以,當他說出“離婚”兩個字的時候,我確實該痛痛快快地答應,並謝謝他留予我臉麵的。
6.
“若是......他執意要離婚呢?”我試探性地問著爹爹。
我還是妥協了,我知道若是周啟則執意如此,恐怕我也沒有力氣再堅持了。
再也沒有了。
“他敢!”爹爹勃然大怒:“當初他周啟則病秧子一個,半隻腳踏進了鬼門關,周家人才許下你進門衝喜,如今他出息了就敢忘恩負義,看我不敲斷他的腿!”
“你也給我爭氣點!你哥哥馬上就要娶親了,家裏房子不夠大。你嫂子進門後這家裏就再沒有你的地兒,你要敢和他離婚,也別回我這裏!”
我忘了,這家裏早已經沒有了我的地兒。
當初我與周啟則成婚,也不過是因為家中貧窮缺銀子使。
我爹主動將生辰八字送上大戶周家,與年少多病的周啟則合了以後,收了一大筆銀錢,才將我嫁出的。
說得難聽一點,我......隻不過是個衝喜的童養媳罷了。
衝喜成功,周家便也認了我這少夫人。
仔細想想,論身份,論感情,我似乎都無法與杜曉芙相比。
娘家靠不住,我唯一的倚仗便是公婆和周家少夫人的身份。
可這些,又如何能靠得住呢?
我的頭腦一陣眩暈。
原來我就像隨風而去的絲巾,隨水而流的浮萍,連歸處在哪兒都不知道。
“姑娘,這絲巾......是你的麼?”突然,一個幹淨而落拓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凝神抬起頭,看見一人攔在我的麵前。
他眉目清冽,精神抖擻意態風流,麵上自帶三分笑意,卻又不顯放浪輕狂,讓人驚豔。
景飛揚!
我認識他。
“你......”我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接過他手裏的東西,卻被他一收手撲了個空。
“你還沒說呢,這絲巾到底是不是你的?”一瞬間,我覺得他在故意戲弄我,可是他卻仍舊一臉正色,讓我無從分辨。
“景少爺若願意還我,自然便是我的。如果不願......那便不是吧。”我隨口與他說著官話,卻也沒什麼心情多做結交。
一塊絲巾而已,也沒什麼重要的,不值當苦苦糾纏。
7.
景飛揚是景家的少爺,景家老爺原是公公的死對頭,前朝還沒滅時,兩人曾同朝為官,因政見不合,在朝堂上朝堂下爭吵不休。
後來,他們見到前朝腐敗不堪,沉屙難返,幾乎同時辭了官。
大抵是緣分吧,兩人是同鄉。
據說,回鄉的路上,兩個比牛還強的老頭子一路從京師吵回了故裏。
如今已過去了幾十年,也算是積怨已久,相互沒個好臉色。
我在外出協助公公處理鋪子田莊上的雜事時,倒是與景飛揚打過幾次照麵,風聞中此人為人處世皆有想法,確也不是那種不正派的人。
但如今,我的事在城中早已成了笑話,景家少爺也不是那種耳聾之人,不會不知道。
我出門的時候,也聽到不少流言蜚語。
他們說,周家的那個童養媳,大概是要被趕出門了。
周家的少爺要娶大帥家的千金,這兩個人才是門當戶對。
我這個人,做人大概是太失敗了,不得人歡喜。
偶爾我也會想,我大概真的是太無趣了吧,不如杜曉芙那樣有魅力,我的丈夫才會移情別戀,與我形同陌路。
想到此,我不禁悲從中來。
“你愛給不給,我不要了它便是。”我轉過身,不再搭理他。
低頭一瞬間,我感覺臉上有些冰涼。伸手一摸,卻是滿臉的淚水。
原來......我早就開始堅持不住了。
“......好好兒的你就開始哭,”景飛揚忙不迭地將絲巾遞到我手裏:“你是水做的?你別哭了我還你還不行嗎?”
他一時的驚慌與手足無措的樣子甚至有些讓人發笑。
“我沒有哭,隻是眼裏進了沙子。”我嘴硬地反駁他。一邊躲避著他的視線,接過絲巾低下頭拭去眼淚。
我最後僅剩的一絲可憐的尊嚴,讓我不想被任何人看出我此刻的狼狽不堪。
可最後還是被景飛揚看見了。
“周啟則不過是仗著多走了些遠路,多見了些世麵,便不講道義,又不是你的錯,你何須如此?”他一字一句,既淡薄又深刻。
道理誰都懂,可置身於其中的人卻往往看不穿。
到最後,還能仗義執言的往往是交情淺薄的人,往胸口上捅刀子的卻是最親近的人。
“我......很好,多謝景少爺幫我拾回絲巾,以後有空一定回禮。”我露出一個些微的笑意表示禮貌,然後轉身便走。
還沒走兩步遠,身後又傳來了景飛揚的聲音:“賀錦沅,周啟則這樣的人不值得你為他如此傷心。”
我聽出了他話語裏異樣的情愫,但我不願多想。
情之一字,若是能輕易掙脫,便也不會有那麼多失意人了。
8.
我隻當作什麼事都未曾發生,默默回到周府。
我嘗試著不去在意周啟則跟杜曉芙的消息。
我仍舊在安安靜靜地做著我自己的事,以前的時候代替年歲還小的周啟則,後來代替出門在外的周啟則。
裏裏外外,上上下下,十年如一日。
公公的病尚未大好,需要繼續找人按方子抓藥。
婆婆入了秋容易受涼,厚些的衣服被子需要備上了。
先生說族裏的幾個子侄功課有所退步,合該敲打敲打。
莊子上的幾個佃戶起了糾紛,也應該盡快派人下去斷清案。
這世上,人活著便不隻需要感情,還需要吃飯穿衣,學文明理,相互結交。
生活需要我這樣做,我無法不染煙塵。
萸兒跑過來,坐在我的膝蓋上,和我一起看著桌子上的賬本。
“嫂子,那個曉芙姐姐,為什麼這麼久了還一直住在咱們家呀......”她突然抬起頭,好奇地問我。
“嗯......她是你表哥的朋友,所以才住在這裏。”我想了想,回答道。
“我聽奶娘說,女孩子沒成親前是不可以住在男孩子家裏的。”萸兒撅著嘴:“可是奶娘又說,曉芙姐姐就快和表哥成親了。”
“原來是可以和兩個人成親的啊,那以後我也要和東哥哥和南哥哥兩個人成親。”
萸兒嘴裏的東哥哥和南哥哥,是隔壁鄰居家的一對兒雙生子兄弟,比萸兒大一歲,倆人成天兒地打架,讓大人很是頭疼。
聽著她孩子氣的話,我有些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下她圓圓的小腦袋:“你個小鬼頭,成天想些什麼呢!”
萸兒童言無忌的話語觸動了我的心事。
周啟則......他是提倡新式婚姻的先行者,不會和兩個人成親。
三個人的婚姻太擁擠。
而我,雖是先來的那一個,確實多出來的那個人。
我,是多出來的。
我歎了口氣,賬本上的字跡也開始模糊。
我的思緒開始隨意遊蕩,突然想起了景飛揚。
9.
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依舊還是那麼渾身熱血好打抱不平。
一如既往。
雖然交往並不多,但我確實曾經聽過不少關於他的事。
在我的記憶中,他替賣花的小姑娘趕過宵小淫賊,替路邊無家可歸的乞丐老人打過青皮混混,還曾幫被逼良為娼的青樓姑娘贖過身。
那位被他贖身的青樓姑娘想對他以身相許,最後被他拒絕了。
姑娘問他:“先生嫌棄妾身是殘花敗柳?”
景飛揚卻搖搖頭,異常認真地回答:“怎麼會呢?這世道本就黑暗,不是你一個小小的女子便能反抗得了。”
“姑娘如天上明月,切不要妄自菲薄。姑娘聰慧,何愁將來不遇良人?”
當時我還感歎,原來尊重與教養是一種刻在靈魂裏的東西,人與人之間的共情能力跟誰是誰沒有關係,跟有沒有見識也沒有關係。
秋日漸深,那院子裏的樹葉子越掉越多,屋簷下的燕子們也早已南去。
寒來暑往,一年的時光如流水般過了大半了。
我照舊忙忙碌碌,不想過問外麵的是是非非。
周啟則與杜曉芙的關係日漸親密。
倆人同進同出,親密無間,好得像一對天作之合的戀人。
他們一同去城外的山穀郊遊,一同去車行裏試乘小汽車,去德大西吃西餐。
二人的行為去向被無數人追捧效仿,引領了好一陣的城市風潮。
一個是富家少爺,一個是權貴之女,又都學了西方的先進學問,行為思想與我等舊習俗浸淫出來的人不同,怎能不引起關注與轟動呢?
如所有男俊女美的才子佳人故事一般,我永遠是被虛化被隱身的那一個。
我想,有些事或遲或早,確實是該有個結果了。
我從家族中挑了一個為人老實又肯吃苦,跟了我好幾年的子侄培養,出門處理事務也帶著他。
以後......大抵要靠著他了。
周啟則年少時身子弱,自小就十指不沾陽春水。
這偌大的家,裏裏外外那麼多瑣屑的事,處理起來耗費心力,有個人幫襯著,會好很多。
何況,周啟則深受外國思想的犀利,他的理想大抵不會囿於這方寸之地。
周家這些糊口的營生總要有人接手。
隻是我沒想到,杜曉芙這麼快就會找上我的門來。
也對,杜曉芙不是那種安於現狀的女人。
我是個女人,自然也懂女人。
10.
“姐姐看上去很忙的樣子。”她淺淺一笑,表現得與我甚是熟稔。
此時的我正在樓上數那些燕子窩。
燕子們年年去,年年來,年年添新。
在乏味悠長的日子裏給人帶來了許多慰藉。
這時節,冬日已經過去,也該打理一下他們留下的舊窩。
見到她後,我的心中微微一顫,卻並沒有開口回答她。
“啟則愛我,姐姐怨我也是該的。”杜曉芙繼續自說自話:“畢竟是被丈夫拋棄了,有怨氣也不足為奇。”
杜曉芙越過我,空氣中一縷西洋香水的味道彌漫到我的鼻尖,妖嬈的身姿又明豔又魅惑,不盈一握的腰線,倒是更顯得她青春洋溢。
此時樓上樓下皆無旁人。
“我家裏姨娘多,親娘不受寵愛,我的兄弟姐妹更是多得數不清。爹爹在家的時候也少得可憐。”杜曉芙開始說起了自己的身世。
大概是我愚鈍,我並不懂杜曉芙與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
“杜小姐莫不是專程來與我談心的?”我往前走了幾步,把自己與她拉得更遠。
我不太習慣於聞太濃重的味道,哪怕是香味。
更何況,我與杜曉芙並無交情可言。
“從小我便明白,但凡我想要的東西都得靠自己去搶。”杜曉芙回頭看向我,伸出纖纖玉手將耳邊的一綹秀發往後捋:“不管是爹爹的重視,還是我想要的裙子珠寶。”
“搶到了,便是我的。我贏了,成了爹爹最看重的女兒,順帶對我娘也高看一眼。”
“西方的女人更開放更自我,我在洋人那裏,受益匪淺。”杜曉芙輕蔑地看向我,或許在她的眼裏,傳統的女性隻會逆來順受吧。
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突然覺得很諷刺。
杜曉芙到底是真的愛周啟則這個人,還是愛他為自己鞍前馬後的滿足感呢?
或許杜曉芙自己也分不清了吧。
“搶來的,便那麼好嗎?”我不理解杜曉芙的想法,她很優秀,隻要她願意,完全可以找到更好的伴侶,為何偏偏要背負著汙名,搶奪別人的丈夫呢?
杜曉芙走到我的麵前站定,望著我,瀲灩明媚的眼神中充滿了篤定與自信。
我的心口不由一窒,有什麼東西在腦海中翻湧著蠢蠢欲動,是什麼呢?
她突然靠近,飛快地伸出手抓住我,嫣然一笑:“那自然是更好的,我下定決心要搶的東西——”
“從來沒有失手過!”
杜曉芙話音剛落,便往後仰去,她的身後,是樓梯口。
“你——”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身體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隻能愣愣地看著杜曉芙跌下樓梯。
“啊——”
杜曉芙的尖叫聲響徹周府的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