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皇後的第五年,我被太醫診斷子嗣艱難。
在娘親的勸誡下,我將妹妹送上夫君的床榻。
後來,皇帝為她建高樓,求長生,與她相許來生。我沒告訴他,太醫確診的不止子嗣,還有我的死期。
而我的妹妹,害死自己孩子誣陷在我身上的時候,還沒明白一個道理。活人是爭不過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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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自己僅餘三年壽命之時,我重金買通了太醫。
沒人知道,大齊最尊貴的女人,快要死了。
沈微明又翻牌梅貴妃的消息傳了過來。
梅貴妃已然獲得帝王專寵。
佩九憂心忡忡:「娘娘,皇上這般會不會過於放縱了。」
我笑了笑:「他喜歡,有什麼辦法呢?」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這是梅貴妃的本事,也是我舒府的榮耀。
梅貴妃姓舒名湄,是舒家二房的幼女。
她自幼喪母,在家謹小慎微,卻是我母親最喜愛的孩子。
在我已經確診無法生育之時,舒家選擇了她。
可惜我忘了,看上去乖巧的綿羊,或許是披著羊皮的惡狼。
進宮一年,舒湄從舒嬪到舒妃,再成為貴妃,賜號梅,聖寵不斷。
若是我沒有結發之情,怕是這個皇後的位置都要讓給她了。
萬籟俱寂,我站在院中瞧著那些謝了的花,愣了愣神。
我這皇後的寢宮,真是越發像冷宮了。
唯有那屋簷上掛著宮廷花燈,還有著皇後專屬的椒牆。
恍惚間,我似乎聽到了舒湄的嬌俏笑聲。
像是突破牢籠的鳥兒,劃破了蓋在深宮的壓抑。
我猛然想起,嫁給沈微明後,我好像也是喜歡這樣笑的。
沈微明是先帝的第四子,眾多夭折的皇子裏隻有他活了下來,並且文武雙全。
先帝在他身上寄予了厚望,對他的妻子更是比了又比。
聽說,是他告訴先帝,他想娶我。
那年寺廟後山裏的溪流旁,他看到了我脫鞋襪後玩水時的歡喜。
我唯一一次孩子般任性,被他瞧了去。
他說群山翠綠間,我臉上大大的笑容,如同春色,讓人沉醉。
我嬌嗔,怪他偷看。
可他卻抓著我的手,從背後將我抱緊。
「窈窈,我們要一輩子這樣。
「你要一輩子這樣笑。」
那時候年輕,哪裏知道一輩子的長度如此之短。
聽聞這話,心下雖甜蜜蜜的,但麵上還是傲嬌的模樣。
「胡說,沈郎若是有了旁人如何?」
沈微明急了:「我早與你許下諾言,又如何會有旁人?」
窗外寒風刮過,梅花簌簌落了一地,在白雪中,有著妖異的美感。
「若是沈郎真有旁人,窈窈就不要你了。」
他含笑在我臉頰輕碰:「放心,為夫絕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那時候我們已經成婚,正是蜜裏調油的時候。
外麵是紛飛大雪,屋內炭火正熱。
我被他裹緊,心口處被突如其來的寵愛遮掩。
卻不知道,一語成讖。
沈郎有了旁人。
而我,也不打算要他了。
一入宮門深似海,最是無情帝王家。
初嫁的我,從來不知道這句話的重量。
等到清醒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甚至,掏出的那顆真心,也被碾碎,一文不值。
梅貴妃來請安的時候,天已經大亮。
和她一起來的,還有沈微明。
生怕我為難,他也眼巴巴跟過來了。
「妹妹今日來得早。」
梅貴妃扶了扶鬢邊的海棠絨花:「宮中禮製不可廢。」
我眸光閃了閃,硬逼著自己將視線從那朵花上移開。
我的鬢後,也有一朵同等樣式的牡丹絨花。
還記得娘親第一次帶她來見我的時候。
她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裳,滿臉驚羨。
「堂姐不愧是皇後,連普通的絨花都能做得如此繁瑣雍容。」
我那時候還沒聽出來,她說的不是絨花,而是能戴這種獨一無二樣式的,皇後尊位。
如今,她深受聖眷,那些她想要的,沈微明都想盡辦法都為她取了來。
連我都在懷疑,沈微明是不是真的愛上了她。
「說起禮製,皇上這些日子是不是很少見到其他姐妹了。」
底下的人紛紛抬起了眼。
「皇後可真是賢惠。」
沈微明似笑非笑,他本就是不怒自威的模樣,如今雙眼微眯,驀得讓人生出幾分寒意。
我並不在意,隻是用手理了理袖口處的鳳凰圖案。
「能讓皇上雨露均沾,才是臣妾的賢惠。」
自從舒湄進宮後,我們的對話逐漸針鋒相對,除了互相折磨,我們已無話可說。
心下疼痛難當,但麵上還是帶著盈盈笑意。
入宮後,我也開始戴著麵具生活了。
「姐姐說話越來越像個皇後了。」
梅貴妃眼中劃過一道譏諷,但還是笑得如同三月春花。
「臣妾還記得從前和姐姐在府上的時候,有一年姐姐跟隨大伯和大伯娘前往江南,不知道此刻姐姐口中的桃林是否還在。」
我含笑並不接話。
倒是沈微明心疼地瞧著她:「這有何難,下月便去吧。」
梅貴妃一臉欣喜:「多謝皇上。」
再抬眼便是含情脈脈,兩人旁若無人的對視,讓在座除了我以外的妃嬪紛紛起了怨懟之心。
曾經沈微明將雨露均沾做得很好,但舒湄進宮後,他似乎都忘了。
我摸了摸手腕上的珠串,依舊是得體的微笑。
這樣的難堪,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曾經我也想直接將舒湄直接介紹給沈微明,可這樣做太過直白,而爹娘的殷切希望也捆著我。
因此在一個大雪天,萬籟俱靜的梅林間,我讓舒湄穿著鮮紅色鬥篷,素妝烏發,捧著紅梅在其中行走。
沈微明果然眼前一亮。
後宮多的是明豔女子,因此需要反其道行之。
我看著他失神走向舒湄,不知是喜是悲。
夫妻這麼多年,我如何不了解他?
從此以後,舒家地位將牢牢穩固,而舒湄,也會成為寵妃。
可我萬萬沒算到,沈微明在一開始,就深陷其中。
連續十餘天的專寵,修殿宇,砌椒牆,就連和我的洞房花燭,他也在舒湄麵前複刻了。
從此以後,我在沈微明心中的位置,逐漸傾斜。
能給他溫柔鄉的,已經不再是我。
進入禦書房勸慰他浮躁心情的,也不是我的特權。
舒湄名義上雖是貴妃,可在後宮,已經位同副後。
這場權力交接,所有人都很高興,就連娘親進宮也是先去看舒湄,隨後才來我宮中。
「皇後,你做得很好。
「今後咱們舒府,算是保住了。
「現在就算你生不下孩子,也不必難受了。」
我滿嘴苦澀:「娘親,原來當不成娘親,是我的幸事?」
娘親眉頭一皺:「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多想?現在後宮是我舒家的,若是湄兒生下孩子,你若是喜歡,直接抱養過來當嫡子也不是不可。
「再說了,你生不出孩子,是為娘的錯嗎?」
我忘了當時是什麼心情,隻記得她走後,我在正殿呆坐了許久。
直到夕陽暖光透過門窗折射在身旁的金器,璀璨得讓人雙眼酸澀。
沈微明一直都將舒湄的話放在心上。
挑了一個好時間,我們下了江南。
皇家權威,所到之處無不歡呼迎接,舒湄出了好大的風頭。
隻是這段時間的準備下江南的事宜和顛簸的路途,讓我的病愈發嚴重了。
佩九紅著眼替我上妝:「梅貴妃真是自我,現下雨水不斷,去江南有什麼好瞧的,還連累娘娘白白熬著。」
我將發髻間的鳳凰簪拿下,銅鏡裏的女子唇色發白,眼中已經多了幾分蒼涼。
「無妨。」
短短兩字就讓我氣喘,我擰著眉,閉上了眼。
等到脫了衣衫準備梳洗時,才發現背上全是冷汗。
她的眼淚一下子落下來了。
靜默間,我將自己包裹進熱水中。
可是還是冷得發抖。
「娘娘,咱們告訴皇上吧。」
佩九是我的陪嫁丫鬟,她見證了我和沈微明從相知相許到如今的決絕,其中滋味,想必她更明白。
「你們是夫妻,想必皇上不會如此絕情的。」
我看著漂浮在水麵上的玫瑰花瓣。
紅紅的一片。
忽得想起太醫說的話。
「娘娘若是開始吐血,千萬千萬不要逞強,一定要以修養為重,否則對病情不利。」
不知我的血吐出來後會不會如同這花瓣般鮮豔,若是不能,還真是可惜。
正胡亂想著,外麵來了人。
「娘娘,貴妃來請安了。」
「大晚上的請什麼安!」
我還沒開口,佩九先將人轟了出去。
「告訴貴妃,娘娘要安寢了,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等人走後,我看向佩九。
「不愧是本宮的掌事大嬤嬤,看來日後有人想欺負你也難了。」
佩九哽咽:「日後奴婢隻想仗著娘娘的勢狐假虎威。」
我笑,這個承諾過於縹緲,我應不了。
梅貴妃等了一會見我還是沒有出去便走了。
倒是沈微明在月色掛上樹梢的時候走了進來。
身上還帶著梅貴妃專門炮製的梅花熏香味。
隻是自從她進宮後,我和他已經許久未見了。
我正坐在院子裏一株海棠樹下,笑眯眯地瞧他。
「皇上今日這麼空?」
他穿著月白色便服,院子裏亮著的無數燈籠都融不化他眼中的寒意。
「今日湄兒來給你請安,為何不見?」
我挑眉:「哦?」
「臣妾乃皇後,見與不見不必皇上做主。」
沈微明走了兩步,居高臨下。
「皇後?」
他翹起唇角:「隻要朕開口,你以為你這個皇後還能做幾年?」
「三年。」
他一愣:「什麼?」
我失笑,用手遮住已經酸澀的雙眼。
「皇上九五之尊,臣妾自然不敢做皇上的主。」
海棠唰唰作響,在本就寂靜的夜色中更顯悲涼。
沈微明眼中升起一抹奇異的痛色:「皇後,湄兒畢竟是你妹妹。」
我嗤笑一聲。
「日後不要再如此了,你拒門不見,會讓湄兒成為一個笑話。」
我的心刹那空洞洞的,似有大風刮過,冷得發顫。
笑話?
這幾月中,難道我就沒有成為別人的笑話?
我的身子愈發撐不住了。
在聽到沈微明和舒湄偷溜出去享受江南春景的時候,我直直暈了過去。
哪怕給足了自己心理暗示,在聽到這些話時,還是承受不了。
我和沈微明最後的回憶,也被舒湄占據。
黑暗裏,我記起了被我刻意抹去的記憶。
小舟遊蕩在江南翡翠似的碧水中,船槳劃過一道又一道波紋。
荷葉密密麻麻遮掩了四周,將我的笑聲掩藏。
「公子,這裏還有一個!」
我抓起一把菱角,得意看向在船尾劃船的男子。
他一身與天同色的藍色長衫,袖口被挽起,露出精瘦的手臂,唇角微勾,在滿眼青綠中溫潤如玉。
那是我和沈微明成婚後第一次出遊。
他知曉我素愛江南,借著外察的名義將我打扮成丫鬟,兩人帶幾個暗衛輕裝出了城。
青瓦白牆,荷花冉冉,我在那裏幾乎樂不思蜀。
後來我們踏上萬佛寺。
檀香嫋嫋間,我們共同掛上紅絲帶,他說,有萬佛保佑,我們必定一生順遂。
夢裏的美好如此短暫,很快我就被煙花的爆炸聲驚醒。
身邊是佩九紅腫的眼。
「幾時了。」
「已經晚上了。」
佩九揉揉眼:「皇上今日給梅貴妃設宴,我已經回了您水土不服就不去了。」
我雙眼發空看著眼前的帳子。
鳳凰的圖案用金線織就,哪怕在紅燭下依舊金光閃閃。
「他們今日做了什麼?」
我固執地想要一個答案。
就像傷口潰爛,隻有一刀切去,才能結痂,才能好起來。
「皇上先是帶她去了郊外放風箏,還去了萬佛寺。」
佩九的話停了停。
她小心覷著我的神色,見我無恙才繼續說道:「今日不知梅貴妃說了什麼,皇上心情很好,才放了煙火的。」
「是嗎?」
我輕輕回著,閉上了眼。
好累啊。
第二日沈微明依然帶著舒湄出去,直到夜色上染後還未歸來。
出去打聽的內侍回來後戰戰兢兢。
「皇上和貴妃在一處農戶的湖邊租了個小船。」
他開始發抖,我的手也死死握緊。
「服侍皇上的人是回來拿換洗衣裳的,他說皇上和貴妃情難自抑,今夜宿在船上了。」
佩九立刻拍了下桌子:「荒唐!」
我的手卻陡然一鬆。
藥來了。
這個傷口,終於可以結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