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身為養女,善良有才,生的風華絕代。
她告訴我世間不該有三六九等,男尊女卑。
她還說女子也可建功立業,留下偉名。
我很崇拜姐姐,十六歲率軍出戰,平定邊疆。
然而,凱旋之日,卻得知姐姐慘死宮中。
她給我留下的信箋裏寫著:——不要為我複仇。
——因為,這世間一切不過是話本,我們所有人,都逃不過命定的結局。
1
姐姐元青嫋,是爹爹在下雪天撿回府中的。
她生得綺容玉貌,卻不記得自己來曆姓名。
姐姐滿腹才華,脫口成章。
和隻知道舞刀弄槍、捉雞逗狗、巷子口打架的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爹娘憐愛姐姐,拜過祠堂,取了名。
自此姐姐成了元府堂堂正正的嫡長女。
我很喜歡姐姐。
她生得極美,即便掩麵乘轎出行,也引得京中轟動。
她溫良純善,用抄書畫畫換來的銀錢辦粥棚、興學堂。
她經常跟我說一些新奇的,聞所未聞的道理。
娘親嫌我舉止粗獷,不似大家閨秀,張羅著給我找女紅師傅,要約束我的行為。
姐姐卻說:“娘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的道理,莫非隻適用在男人身上?我善詩詞,是因為我本就喜歡文墨,小妹力大無窮,連軍營的教頭都說她天賦異稟,是個習武的好苗子,便由她去又何妨?”
“就是就是。”我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姐姐威武!”
爹無奈,卻也無話可說。
他自己就是個武將出身,怨不得女兒身上流淌著好鬥的血。
“你就縱著她吧,我且瞧瞧將來,誰敢娶這小閻王過門!”
那時,姐姐便會含笑將我攬在懷裏。
“嫁娶自由,安兒若不想嫁,我便養她餘生又何妨?”
後來,長姐元青嫋一曲《九州來朝》名動京城。
太子沈折玉為她撫琴做伴。
那時我尚且年幼,一口一個“姐夫”地叫著。
再後來。
帝後大婚,琴瑟和鳴,普天同慶。
我還是習慣了叫他姐夫,被我爹敲後腦勺,訓斥道:“放肆!”
穿著喜袍的沈折玉卻笑意溫柔,仿佛不是帝王,隻是尋常人家娶了心上人的郎君。
他摸了摸我的頭。
“無妨,朕與你姐姐兩情相悅,自然是你的姐夫了。”
姐姐清豔絕倫,沈折玉端方矜貴。
燭火一映,我便覺得神仙眷侶不過如此。
“姐夫你真有福氣。”
沈折玉含笑:“安兒今日搶了繡球,才算是好福氣。”
民間習俗,搶了新嫁娘拋的繡球,便能得償所願。
姐姐問我想許什麼願望。
我說,我想要爹的那把祖傳青龍大砍刀,犯我邊境者,哢哢亂殺。
席間王孫貴族公子哥倒吸一口冷氣,我被我爹後腦勺敲一個栗暴。
“小兔崽子!不許渾說!”
沈折玉卻哈哈大笑,說我安家女兒雄韜武略、心懷天下。
而後,皇帝崩逝,太子登基。
我隨軍出征,姐姐入主中宮為後。
2
塞北和夷族這一仗打得艱苦。
曆時三月,熬了寒冬,總算將那群蠻子趕回了部落。
我率軍凱旋,但見滿城旌旗獵獵,隨風舞動。
百姓們山呼:“安小將軍!巾幗雄才!”
還有被娘親牽著的女娃娃指著我叫:“阿娘,我要嫁給打頭那個背白纓槍的小將軍!”
副將們哄然大笑。
我騎著高頭駿馬,臉色赧然:“笑什麼笑?你們這群光棍兒!”
雖然實在很想念爹娘還有姐姐,但按照規矩,還要先去宮中敘職。
幸而,姐姐便是皇後,此番入宮必然要鬧著她歸寧,回府陪我玩一玩。
宮門前,太監總管常公公已然候在那裏,神色謙恭。
“老奴賀鎮北將軍全勝歸來。”
我翻身下馬。
“公公客氣了。”
有小太監上前為我卸甲,又摘去了我腰間長刀。
“等等!”我說,“公公,刀鞘上的平安扣我得取下,這是姐姐親自給我打的絡子,若她見我不隨身帶著,她要生氣的。”
提及姐姐,常公公神色窒了瞬息。
但很快掩飾了過去。
“皇上在明儀殿等著將軍呢。”
皇上在,姐姐多半也是在的。
步履匆匆間,冷不丁撞上了什麼人。
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便聽女聲尖銳:“放肆!朝臣見了貴妃娘娘怎麼不行禮?”
貴妃娘娘?
我抬首,麵前果然被眾星捧月簇擁著一個美人。
她也如長姐一般有著細細長長的鳳眼櫻唇。
著一席素色,長發如瀑,隻斜斜插了個鳳銜珠的玉簪。
乍看上去,比我這個妹妹更像長姐。
怔愣間,貴妃抿唇笑了笑。
“不打緊,這位便是安小將軍吧?常年塞外征戰辛苦,自然不懂宮中的繁文縟節。本宮正好為著弘澹的事給皇上請安,一並去便是。”
弘澹?
那不是姐姐所出的皇子嗎?
瞬間疑雲翻湧。
我看著眼前的女子,容貌與姐姐有七八分相似。
她像是有心模仿長姐,卻少了姐姐的神韻,看著隻覺得矯揉造作。
“娘娘可知我姐姐在哪裏?”
貴妃扶了扶玉簪,緩步近前。
盯著我的眼睛。
忽地笑出聲。
“皇後娘娘死了,死狀淒慘,你不知道嗎?”
“哦,你不會知道的。畢竟你隻是設定裏的炮灰罷了,而我,才是未來中宮皇後!”
我如遭雷擊。
旋即感到十分憤怒:“大膽!你是什麼人,竟敢詛咒皇後!”
旁側宮女嫌棄道:“聽說武將粗鄙,當真是不守規矩。娘娘,咱們進去等著皇上吧。”
我抬手,毫不留情地賞了她一記耳光。
征戰沙場多年,手勁兒可不是開玩笑的。
女子半張臉立刻腫脹起來。
“我也聽說一句話,叫狗仗人勢。”
“你!”
就在此時,沈折玉來了。
他虛扶一把準備行禮的我,卻親自挽著貴妃的手。
“皆非外人,一起進來說話吧。”
我皺眉,心沉了數分。
後宮嬪妃不得幹政。
尤其是軍政。
曾經,唯一的例外是姐姐。
如今卻......
甫一落座,我便忍不住問道:“姐......陛下,皇後娘娘可還安好?”
他看起來消瘦了些許,大抵是政務繁忙的緣故。
那張臉卻愈發輪廓鋒利,形容俊美。
修眉下,一雙漆黑如琉璃般的狹長鳳眼,蘊藏著帝王的威儀。
可是,這樣的沈折玉卻讓我感到陌生。
他垂了眼,不說話。
倒是貴妃哀哀切切地哭了起來,眼淚如斷線珍珠似的往下淌。
“陛下已經盡力了,可是姐姐畢竟命犯煞星,牽連是我朝命運,百姓生死,將軍別怪陛下狠心......”
3
煞星?
什麼煞星?!
沈折玉似乎疲倦至極,揉了揉太陽穴。
“玲瓏,別再說了。”
我霍然起身叫道:“陛下,不是這樣的,她方才說自己才是未來的皇後......什麼命中注定的話!”
然而,沈折玉卻摁下我的手。
“將軍征戰勞累,怕是聽錯了。”
“柔貴妃素來性子謙恭和順,斷然不會對先皇後不敬。”
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兩人。
四下的宮人屏息跪地,緘默不語。
“你們......你們方才......”我環視一周,努力組織語言,“你們聽見貴妃在廊下與我說了什麼?”
無人回應。
沒有誰敢站出來替我作證。
可我分明就是聽到了!
她剛剛那副跋扈至極、勝券在握的樣子是真的!
“陛下,妾身母家孤苦無依,今時今日所得一切皆蒙陛下垂憐,若是元將軍以軍功讓妾陪葬,妾便是為了陛下也心甘情願。”
傅玲瓏倒在沈折玉懷中,哭得梨花帶雨。
“說什麼胡話,誰要你死了?”
沈折玉麵色微霽,隻是軟了聲音哄她。
不對,不對!
我多年征戰在外,對宮裏的規矩本就生疏。
又被姐姐的死訊砸得驚痛入骨,大腦一片空白。
好半晌,我才顫抖著聲音問道:“那麼敢問陛下,我姐姐是怎麼死的?還有,弘澹不是陛下和姐姐的孩子嗎,怎麼會在她那裏?”
沈折玉抿了薄唇,眼底難掩悲戚。
“安卿,朕本來不想在你凱旋的日子說的。”
“皇後身患奇病,藥石無醫,恰在此時星象驟變,攬月司的折子一封接著一封遞上來,說青嫋被邪煞衝了身,會令我麗朝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你姐姐她自請出宮,為國祈福。朕萬分掛念,親自隨行。”
“但——”
“她還是死在了六念庵。”
字字剜心,句句砭骨。
塞北的最後一戰,我的右肩胛受了重傷。
軍醫千叮嚀萬囑咐,切不可動氣、飲酒、遇寒。
此刻,傷口再度崩裂。
溫熱的血層層浸潤了衣裳,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冷汗不住地往下流淌。
想要撐著桌子站起身,眼前卻一片昏黑,隻聽宮人們驚呼連連:“小安將軍!”
“將軍這是怎麼了!”
“快傳太醫——”
終是不省人事。
4
聽說,我昏迷了一天一夜。
沈折玉便在榻前照料了一天一夜。
帝王之尊竟為臣子做到如此地步。
朝中不免生出了流言。
有的說,元安當真是陛下心中愛將重臣,加官晉爵也罷了,居然得蒙親自照顧。
有的卻說,鎮國公家裏出了個皇後猶嫌不足,小女兒也要獨攬兵權,未免貪婪。
更有甚者,說我剛剛回朝便在後宮恫嚇貴妃,恃才傲物,張狂跋扈......
這些,都是我醒來後,阿娘告訴我的。
“他們放屁!”我憤恨不已,“我隻是問一問,我的姐姐,堂堂一朝皇後,怎麼就不明不白死在了宮外,這也有錯嗎?弘澹是嫡出皇子,卻被貴妃養著,這不蹊蹺嗎?”
“住口!”
爹沉下麵容嗬斥我。
他指著我說道:“當初就不該縱了你去塞北之地,越來越沒規矩,天子行事你也敢置喙,唯恐自己不被口誅筆伐是不是?”
“若非昔日與我交好的舊臣求情,禦史台早彈劾你幾輪了!”
我叫道:“彈劾我?他們也配!不是我率軍拚死將那群蠻子趕回雪山,他們能端坐廟堂鼓弄口舌?他們可知我這一戰失去了多少兄弟,差點命都沒了!”
說完,喉中一噎,鼻子跟著酸澀起來。
我的阿爹分明是最疼我的。
隻是我倆性子如出一轍的火爆,直來直去。
從前起了口舌之爭,總是長姐擋在中間,柔風細雨般兩頭勸和。
如今,她死了。
所有人卻絕口不提真相。
阿娘攔下爹爹,撫摸著我包紮好的傷口。
倏然落下一滴淚:“我的安兒啊,你疼不疼?”
我僵坐了很久。
“孩兒心寒尤甚。”
“當初拜過祖宗,爹娘說的,視姐姐如己出。”
娘親那雙風韻仍存的眼眸中,源源不斷有淚淌出:“安兒,娘知道你委屈,青嫋沒了,你爹何嘗好受呢?”
我這才注意到,雙親已是兩鬢斑白。
爹不是從前驍勇善戰,談笑飲酒的大將軍了。
他老了。
“可這件事牽連太多,元家本就功高震主,稍有不慎,便是欺君滅族之罪。”
“我們已經沒了一個女兒,如今老邁,不能眼睜睜再失去另一個。”
“但求你原諒,爹娘隱忍不言。”
我還能說什麼?
隻是沉默。
待送走了爹娘,我仍恍惚不能回神。
入宮前,姐姐身畔收留了一個啞女服侍。
忽然外頭傳信來報,啞女悄無聲息地立在廊前,靜靜看著我。
物是人非,我眼眶又是一酸。
“姐姐何事?進來吧。”
然而啞女隻是搖了搖頭。
讓我屏退所有下人。
然後,鄭重無比地交給我一封天青色信箋。
她比劃道:二小姐看完信,便殺了奴婢,如此,世間便再無第二人知曉。
我大駭,手略微顫抖地展開信封。
是姐姐熟悉的字跡。
——安安。
——或許姐姐看不到你凱旋的日子了。
——不要為我複仇。
——這世間一切不過是話本,我們隻是戲中人,所有人都逃不過命定的結局。
5
姐姐在信中寫道。
她來自另一個時代。
在那個世界,女子和男子生來平等,更無妻妾從屬之分。
姐姐說,科舉算不上真正的公平,“高考”才是公平。
更令我震愕的是,那個世界,女子不必依附男人,依附家世,同樣可以憑借一己之力逆天改命。
這些理念,比姐姐從前告訴我的更為驚世駭俗。
幾乎令我暫時從悲傷中抽離。
信的末尾,姐姐告訴我,她很清楚自己對抗皇權,為困在宮中的女子謀求生路有多危險。
“她們本是才華橫溢,各有所長的妙齡女兒。”
“卻要一輩子困在這三尺紅牆,為家族,為自己爭一點點男人的憐愛。不得不卷入旋渦之中,人被所害,複又害人。”
“我不想讓這後宮,變成嗜血的囚籠。”
姐姐她本可以端坐皇後高位。
隻是還心存一絲絲念想,若是自己的意中人沈折玉,是一位豁達明君呢?
可惜。
她賭輸了。
一大顆眼淚落了下來,暈開雋秀的墨跡。
末尾,便是姐姐告訴我。
我們都活在這本《寵妃她素手遮天》的小說裏。
按照劇情設定,傅玲瓏就是主角。
長姐要我不再追查下去。
可是......
要我怎麼甘心呢?
我眸光暗了暗。
招來自己身邊最信任的副將。
“孟準,慢慢散出消息,元府的元安將軍舊疾發作,藥石無醫。”
副將驚詫。
“主上這是為何?”
“太醫說您的箭毒已經清理了七成,會治好的。”
“如今朝中本就對您加官一事議論紛紛,若此刻讓陛下知道,您的右臂再不能......”
我攏了燭火。
看著它將姐姐的信焚燒殆盡。
“就這麼說吧,若這次傷勢不能痊愈,我便掛帥辭官。”
沈折玉大張旗鼓迎我回京也好。
親自侍疾也罷。
都是為了讓我成為朝中的眾矢之的。
難為他費心捧殺,我怎能不順勢入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