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姐姐,從小到大我一直認為,姐姐叛逆任性自私刻薄,直到她當著我的麵從教學樓上一躍而下,趕來的老媽滿臉冷漠:「那個死丫頭,尋死也不找個沒人的地方!居然在小霄學校跳樓,這傳出去讓小霄以後在學校怎麼做人?!」
「不就是讓她拿點兒錢出來給小霄提前買個房子?就這麼點兒事就要跳樓,真是白養她了!」
「一天到晚不是矯情就是作妖,全身上下也就那張臉能看,我媽本來都在老家都給說好婚事了,但男方家都說了,生一個兒子就給她三十萬,她居然還要死要活的不願意。」
「當初查出來是雙胞胎,我還以為是倆兒子,沒想到居然還有個閨女,我看咱兒子小時候老生病就是她克的!」
我這才知道,姐姐所謂的自私任性,其實都是保護色。
01.
我呆滯坐在座位上,脖子僵硬地朝著某個方向,腦中不斷響起嗡鳴聲。
耳邊充斥著同學們此起彼伏的尖叫。
數不清的人紛至遝來,他們推搡著堆疊在窗口。
爭先恐後地探著脖子朝樓下望去。
「臥槽!腦袋都砸爛了!」
突然,有人發出一聲爆鳴。
我被突如其來的窒息攫住,仿佛身邊氧氣都被霎時吸幹。
緊接著。
不知道是誰扯了我一把,又撲到我麵前大喊。
「淩霄,你姐跳樓了!快給你爸媽打電話啊!還傻坐著幹嘛!」
我像是任人擺布的木偶,被人從口袋掏出手機,戳一下動一下地撥通了媽媽的電話。
耳邊除了刺耳的嗡鳴,就是同學們七嘴八舌的叫喊。
電話很快被接起。
「是小霄啊,怎麼啦?」
媽媽溫和柔軟的聲音,好像刺骨寒風中灑落的陽光,為我驅散周遭席卷而來的洶湧寒意。
我的大腦漸漸恢複運轉,扣在手機上的手指,不受控地痙攣著。
半晌。
總算恢複呼吸的我,語不成調地說出了那句。
「媽,姐姐死了。」
02.
「淩霄,你來一下。」
班主任的喊聲,將我從回憶中拉扯出來。
我恍恍惚惚起身,跟著臉色凝重的班主任往辦公室走去。
各班班主任親自出馬。
先前還亂成一鍋粥的走廊,此時再度沉寂下來。
整條空蕩蕩的走廊,安靜到隻剩我和班主任的腳步聲。
「蹬,蹬,蹬。」
讓我忍不住心慌。
走進辦公室,率先坐下的班主任衝我招招手。
等我走到他麵前站定,班主任才開口:「淩霄,學校已經通知你父母了,他們正在趕來的路上,你姐姐那邊…也已經有其他老師趕過去了,你先在辦公室坐一會兒,等你家長來了再說。」
他的語氣間有些沉痛和同情的意味。
在班主任的指引下,落座於辦公室那張老舊的沙發上。
「淩霄,喝水嗎?」
安靜片刻,班主任又問我。
我遲緩地搖搖頭,不受控製地來不停捏著手指。
見狀,班主任歎著氣搖搖頭,沒再說話了。
03.
十幾分鐘後。
爸媽終於趕到了。
還沒進門,他們惱怒不耐煩的罵聲,就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傳進了辦公室。
爸媽的幾句對話,讓我霎時間如墜冰窟。
「那個死丫頭,尋死也不找個沒人的地方!居然在小霄學校跳樓,這傳出去讓小霄以後在學校怎麼做人?!」
「不就是讓她拿點兒錢出來給小霄提前買個房子?就這麼點兒事就要跳樓,真是白養她了!」
「一天到晚不是矯情就是作妖,全身上下也就那張臉能看,我媽本來都在老家都給說好婚事了,但男方家都說了,生一個兒子就給她三十萬,她居然還要死要活的不願意。」
「當初查出來是雙胞胎,我還以為是倆兒子,沒想到居然還有個閨女,我看咱兒子小時候老生病就是她克的!」
與我相隔幾米的班主任。
聽著爸媽的罵聲,原本舒展的眉心漸漸蹙起。
再次看向我時,眉目間的沉痛和同情,也已經消失殆盡。
爸媽的腳步聲停在辦公室門口。
我聽到爸爸說:「行了,先別說了。」
媽媽卻依舊咬牙切齒道。
「老師打電話來說,那死丫頭片子居然是當著小霄的麵跳得樓,這要是嚇壞我兒子,她死了都別——」
我猛地拉開辦公室緊閉的門,媽媽的話音戛然而止。
臉上猙獰扭曲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起,就分毫畢現出現在了我眼前。
我從不知道,原來他們還有這樣一麵。
04.
過去十幾年間。
我一直以為,爸媽給予了我和淩霜同樣的愛意。
所以我厭惡淩霜的叛逆,痛恨她的自私。
可直到此時此刻。
我才陡然發現,這十幾年的成長經曆中,我和她所麵對的爸媽,或許從來都是截然相反的。
「小霄。」
媽媽驚呼一聲,撲上來捧起我的臉一個勁兒的瞧,眼中滿是關切。
「你還好嗎?有沒有被嚇到?」
爸爸也緊隨其後,眼中是跟媽媽如出一轍的濃濃關心。
可看著麵前依舊與往日一般無二的爸媽,我喉嚨中卻像被塞了一塊沉沉的鐵塊,哪怕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淩霄家長。」
班主任適時開口,打斷了爸媽對我無休止的追問。
這個往日在學生和家長麵前最是溫和的男人,此時卻滿臉冷肅。
「淩霄姐姐跳樓的事情,學校方麵已經在最短時間內報了警也聯係了120,現在淩霄姐姐的遺體已經被警察送去了市中心醫院,另外教學樓的天台上還留有淩霄姐姐的幾件遺物,如果你們需要的話——」
「不用!」
爸爸驟然出聲打斷班主任的話。
「鬧自殺鬧到學校來了,我們家的臉都讓她丟盡了,那些東西你們丟了也好燒了也罷,隨你們怎麼處理,我們不需要。」
一語落地,辦公室倏地陷入逼仄的死寂。
05.
「老師。」
我站起身,越過爸媽走到班主任麵前。
「我姐的遺物在哪裏,我去取。」
「小霄?」
媽媽驚訝出聲,她像往常保護我那樣,緊緊拉住我的胳膊,說出的話卻好像宛如一把刀子。
又快又準地紮進了我的心臟。
「死人的東西可不幹淨,你才多大年紀,怎麼能碰那個!」
我深吸一口氣,轉向滿臉緊張的媽媽,產生了發自內心的疑惑。
「媽,那是我親姐姐的東西,怎麼就不幹淨了?」
媽媽表情愈發焦急。
可就像往常那樣,早已經習慣對我輕聲細語的她,縱使我當下非要跟她對著幹,她也說不出半句重話。
現在的她,似乎又不是剛剛那個,輕而易舉便能對姐姐口出惡言的媽媽了。
不顧爸媽的阻攔,我質意去教導主任那裏,取回了姐姐的遺物。
可其實,她並沒有留下多少東西。
一台屏幕已經碎成蛛網的老舊手機。
以及一張。
她隻半邊身體入鏡的全家福。
06.
在我記憶中。
淩霜非常叛逆且不服管。
是一個雖然成長、生活在我們家,卻始終和我們這個家格格不入的人。
記得我們十五歲生日那天。
爸媽辛苦做了一大桌子海鮮,淩霜卻不由分說掀了飯桌。
飯毀了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她糟蹋了爸媽的拳拳愛意。
「淩霜!你別太過分了!」
看著滿地狼藉,我「啪」甩掉筷子衝她怒吼。
或許是怕我衝動之下跟淩霜動手,紅著眼圈的媽媽死死拽著我的袖子。
淩霜斜睨向我,眼中是連遮都懶得遮的譏誚與嘲諷。
這場1V3的對峙中。
她再沒說一個字,掃了眼滿地冷炙,輕蔑地笑了聲轉身出了家門。
媽媽坐在沙發上不停抹眼淚,口口聲聲念叨著。
「造孽啊,造孽啊!」
爸爸一言不發在側到的飯桌前坐下,沉著臉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從那時開始,我一天比一天更加厭惡淩霜。
07.
上高中前,我和淩霜一直就讀同一所學校。
可自從她開始叛逆。
學習成績一落千丈不說,還開始跟校外那些混混頻繁往來。
校內也開始盛行關於她的風言風語。
某次放學。
我被群叼著煙,頭發染成五顏六色的小混混攔下。
其中一個雞冠紅扭頭朝身後喊了句。
「老大,應該就是這小子了吧?」
幾秒後,一個看著比我大了幾歲的囂張少年破開人群,趿拉著涼拖慢吞吞朝我走來。
我死死抱著書包,膽戰心驚地步步後退,腦海中蹦出一個又一個糟糕設想。
他神情睥睨地將我上上下下掃視了幾個來回。
最終,一個煙圈吐到我臉上。
我扶著牆,差點兒把肺咳出來。
堵著我的小混混們立刻哄堂大笑,那個「老大」則挑眉看著我。
他嗤笑出聲,侮辱性質格外明顯地重重拍了兩下我的臉。
正當他要開口說些什麼。
一道纖瘦的身影由遠及近,飛快跑到了我們麵前。
是淩霜。
08.
跟學校裏那些風言風語一樣。
比起好好讀書,淩霜果然更喜歡跟這些小混混為伍。
這個瞬間,我不禁以身為她弟弟感到恥辱。
淩霜雙手抱臂。
站在「老大」身前,歪著腦袋朝我看來。
「趕緊滾,不然你這個爸媽的眼珠子、心尖子要是出了什麼事,那兩口子又得怪我沒看好你。」
她胡說!
什麼眼珠子心尖子,爸媽對我們從來都一視同仁。
更遑論其中一個犯錯,就要連累另一個被責怪,明明從小到大她才是犯錯不斷的那個。
現在怎麼有臉說出這種話?
在淩霜的驅趕下,我踉蹌著逃出了混混們的包圍圈。
臨到巷口,我不明緣由駐足,回頭朝淩霜望去。
橘色路燈下。
先前那個不可一世的「老大」,正垂眸凝望麵前的女孩。
那張此前堆滿惡人相的臉,此刻神情間竟流淌著幾乎讓我錯以為是幻覺的——
溫柔。
09.
相片上的淩霜麵無表情。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雖然身處同一張相片。
但她和身旁的媽媽之間還留著條約莫一拳左右的距離。
和我記憶中那個張揚又叛逆的女孩不同。
相片中的她繃著臉,緊閉的嘴唇拉成條直線,一雙烏黑的眼珠看上去死氣沉沉。
這樣的她。
同相片中笑容燦爛的我和爸媽,仿佛隔了一道天塹。
「好不容易過年去拍全家福,也不知道她全程拉個死人臉給誰看。」
我手指落在淩霜的眼睛上時,耳邊又傳來了媽媽刻薄的話語。
轉頭看去,我毫不意外看到了爸媽臉上堪稱嫌惡的表情。
他們一句接一句,毫無顧忌的宣泄著此刻的不滿。
「早說著這死丫頭心術不正,小霄可是她親弟弟啊,她怎麼能做出在小霄學校跳樓的事情?」
「就該聽媽的話,送她回老家等著嫁人,她倒好,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讓媽怎麼跟人家親家交代?」
「像她這種沒良心的賠錢貨,心裏除了自己還能想著誰?」
「白眼狼!活脫脫一隻白眼狼,咱們辛辛苦苦把她養這麼大,她怎麼有臉幹出這種事!」
淩霜的死打開了專屬於他們的潘多拉魔盒。
無數惡意從中急速噴湧而出,它們張牙舞爪地盤旋在我周圍,試圖鑽進我的體內,將我同化成它們的同類。
喋喋不休的爸媽,甚至沒有注意到。
在他們無休止對淩霜破口大罵時,偌大一個教導處辦公室裏。
所以老師、學生,看向我們一家三口的眼神也越發鄙夷。
10.
在醫院見到淩霜血肉模糊的屍體時。
巨大的驚恐徹底攫住了我。
被午飯填滿的胃翻騰著,忍了再忍,還是沒忍住發出嘔吐的聲音。
於是爸媽又開始。
「死了不讓人安生!我上輩子造了什麼孽才會生出她這麼個東西!」
「都要死了,就不能選個幹淨點的死法?摔得跟爛泥似的,讓親戚朋友們看見了還不知道得怎麼議論咱們!」
「反正女孩也不能進咱家祖墳,到時候辦完葬禮收完禮金,直接找個犄角旮旯把骨灰扔了不久得了?」
「沒錯,像她這種自己尋死的,真要把骨灰帶回家,還不知道得怎麼放咱們兒子呢!」
他們就這樣當著我的麵,大喇喇地,商量著要如何處置淩霜的骨灰。
還美其名曰,是為了我好。
一個接一個的巨大衝擊,讓我還沒從淩霜離世的悲愴旋渦中掙脫出來,就又將我扯入了爸媽用對淩霜的惡意一點點澆灌而成的沼澤。
「......小霄!」
接連不斷的嗡鳴聲中。
我聽到了媽媽可意抬高音量後的叫喊。
怔然回神,我眼中映出媽媽憂心忡忡的表情。
「怎麼了小霄?是不是被嚇到了?就說了你還是個孩子哪兒能受得了這種場麵,聽媽的,趕緊回家歇著吧,冰箱裏有媽剛給你買的冰淇淋,回去吹著空調吃點,別再中暑了。」
站在我麵前的爸爸,也一副對我關切之至的模樣。
好割裂。
上一秒還在對淩霜極盡惡毒之語。
下一秒卻又能對我流露出真心實意的拳拳愛意。
究竟哪一麵的他們,才是真正的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