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鈺被貶之後,我提出了和離。
和離快兩年了,周承鈺去鄉間走訪農情時遇到了精神瘋癲的祖母。
周承鈺嗤笑一聲,臉上三分不屑,一分不解。
就在他欲準備轉身離去時,祖母踉蹌著向前追去,一口一個“承鈺,等等”。
隨行的小廝二喜翻了個大大的白眼,看著身旁的主子說道:“公子,整個上京誰人不知當初您被貶之後,夫人嫌貧愛富棄您而去,現如今這崔老太太又一直叫您,真是不知廉恥,連臉麵都不要了。”
周承鈺緊抿唇角,臉色沉黑,半天扯了扯嘴角,涼涼地說了一句:“許是發現她如今所嫁的良人,日子也不是那麼好過罷了。”
好不容易追上來的祖母聽到這句話,臉色蒼白,心存僥幸的問道:“承鈺,是不是樂怡做錯事情惹你生氣了,她也跟著你一塊兒來青寧縣了嗎?”
看著早生華發,背影佝僂的祖母,我鼻尖一酸,很想上前抱住她,像生前一樣,靠在她懷裏撒嬌,可是我做不到,我忘了自己現在隻是一縷遊魄,連鬼都算不上。
1、
“祖母,米飯沒煮熟,那是夾生的,不能吃,要等它熟了以後,用木勺舀到碗裏才可以吃。”
眼看著祖母就要徒手去撈鍋裏還冒著熱氣,沒有煮熟的雜糧米飯,我急忙上前阻攔。
可我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透明的魂魄直直的從祖母麵前穿過,毫無辦法。
日子再這樣過下去,祖母她一個人一定會出事的。
我焦急的在一旁連連呐喊,雙臂一直試圖拉著她的胳膊,可祖母她完全看不到,也聽不到我口中發出的聲音。
隻因為我是一縷遊魂。
不知為何我死後還剩一縷遊魂在這世間遊蕩。
許是老天爺都覺得於心不忍,想讓我再看一看這人世間。
一直跟著我的小丫鬟青萍剛賣了繡品回家,剛進門就瞧見祖母要拿手去抓鍋裏夾生的米飯,急忙出口勸阻:“老太太,這可不敢抓,不敢抓啊,抓了會燙傷的,你看看你上次受得傷還沒好全呢,咋又折騰上了。”
看著祖母手中猩紅的傷口,心揪在一塊兒抽疼,按理說鬼魂應該是感覺不到疼的,可偏偏我是個例外。
和離第一年,我的屍身被人送了回來,從小相依為命撫養我長大的祖母一時間紅了眼,當場哭的暈了過去,再醒來就病了,記性時好時壞,有時候能認得人,有時候就全然忘了。
之前青萍不放心把祖母一個人留在家中,就帶著她去縣裏繡坊賣繡品,祖母逢人便問有沒有見過她的小樂怡,再之後青萍出門的時候隻能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裏。
青萍一邊收拾著灶房,一邊囑咐著祖母:“您要是肚子餓了,炕桌上有我提前給您準備好的糕點,千萬不要自己煮飯,娘子生前留下的銀錢足夠給您養老了,您不要讓她死了都不安心,就當青萍求您了,成嗎?”
祖母坐在院子裏的台階上,沒有說話。
青萍收拾完那鍋米粥,正炒菜的時候,祖母一個人站起了身子,向院門外走去。
口中還一直念叨著:“樂怡那丫頭怎麼還不回家,肯定是迷路了,找不到家樂,我要去找她。”
她就這樣一個人越走越遠,直到走到兒時帶著我玩兒的地頭跟前,坐了下來,嘴裏還不停的念叨著:“阿奶的樂怡啊,你到底去哪兒了,阿奶來找你了,咱們該回家吃飯了。”
日頭漸漸昏暗,餘光將祖母的身影拉長,一個孤獨而倔強的老太太,坐在那裏,久久不動。
看著太陽馬上就要落山,一個馬上六十歲,記憶錯亂的老太太獨自一個人坐在這裏,身體哪能吃得消。
我急得手忙腳亂,不停地在她麵前揮手,指著家的方向。
可祖母她怎麼可能看到身為遊魂的我呢,我所做的這一切不過都是無濟於事,徒勞無功罷了。
還好,這時有人路過田野。祖母著急的起身,一個踉蹌差點摔倒,幸好被好心人搭手扶了一把。
我揪著的心總算是鬆了一口氣,隻要有人能發現走失的祖母,總會猜到是村子裏的老人,打問清楚就能把她送回家。
奶奶被人發現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
隻可惜發現她的人是周承鈺,我生前已經和離的夫君。
2、
周承鈺看清楚是祖母後,一時有些驚詫。
尤其從祖母口中聽到她不停尋問我的消息之後,臉上藏不住的厭惡,連帶著對祖母的態度一時都轉變過來,更加不耐煩。
他直接問道:“崔樂怡那個女人不是要嫁給做生意的有錢人麼,怎麼還會讓您這麼大年紀,一個人在外麵瞎晃,她是為了銀子連自己親生的祖母都不管了嗎?”
祖母像是沒聽懂他口中的這些話,看到他的樣子很是欣喜,緊緊的抓著他的袖子,不停的詢問:“承鈺,你好久都沒有回家了,樂怡呢,怎麼她沒有跟你一起回來看看我這個老太婆,她是不是忘了我,我都好長時間沒有見過她了,你能告訴祖母她去哪裏了,在做什麼嗎?”
“你們成親都這麼長時間了,怎麼還沒有生孩子啊?子嗣是大事,要抓緊啊。”
“樂怡這丫頭打小性子要強,她心思不壞,總是刀子嘴豆腐心,以後委屈你多包容她啊,夫妻一體,需互相體諒才能把日子過下去。”
“祖母偷偷告訴你,樂怡那丫頭最喜歡的就是你,早就想和你成親生一個像你的孩子了,你是男子,這種事情就應該主動些,曉得吧。”
一時間我怔在了那裏,原來祖母的記憶一直停留在我們剛剛成親那段時間,那時周承鈺還沒有被貶,他自小仰慕的心上人也沒有回京。
周承鈺一臉不屑,嘴角嘲諷地回複:“崔老太太真愛說笑,誰不知道我被貶之後,您的孫女要與我和離,另嫁他人,如今在我麵前裝瘋賣傻,莫不是如今過得不好,又想回來找我和好不成?”
祖母聽後,搖了搖頭,一臉不認同的反駁:“夫妻吵架,哪有動不動提和離的,床頭吵架床尾和,樂怡怎麼會嫁給別人,你不要仗著她喜愛你,就隨意敗壞她的名聲,你再這樣說話,以後祖母不給你做飯吃。”
祖母就算生氣,也給他留了幾分餘地。
我多想親口告訴她,對周承鈺這種不要臉的人,根本沒必要好好與他說話,直接拿擀麵杖把他趕走就行。
周承鈺聽了祖母的話,臉上的表情更加嘲諷。
隻見他輕輕抬手拍了拍剛剛被祖母抓著的袖子,聲音涼薄的開口:“崔老太太,如果是崔樂怡讓您故意來我麵前演這麼一出戲,那麼根本沒有必要,因為我們已經和離了。”
“如果說她現在嫁了別人日子過得不好,想回頭來求我,那更是癡人說夢,蠢不可及,您可明白?”
祖母後退一步,眼神直直的盯著他,良久,長歎一聲。
隻聽到祖母說:“打從樂怡救了你,嘴裏喊著要嫁給你的時候,我就不同意,你身姿不凡,絕非尋常農家出生,可我萬萬沒想到,成婚不到一年的時間,你就要休妻,還要往她身上潑這麼大一盆臟水,周承鈺,你彺為讀書人。”
最後這一句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3、
四顧無人,一地沉靜。
就在此時,青萍氣喘籲籲的站在祖母麵前,屋嘴裏一邊說著:“老太太,總算是找著您了,您要是有個好歹,我該怎麼向死去的小姐交代。”
愣了愣神,她看著巍巍如柏立的周承鈺,麵色發顫的小聲解釋:“實在是對不住,我家老太太命苦,也是個可憐人,兒子和兒媳早早地就撒手人寰,隻留下一個孫女相依為命,隻可惜現在連孫女都死了,家裏就剩下她一個人,精神難免有些恍惚,剛才多有叨饒,還請公子見諒。”
是的,自兩年前和離出府,我就死了。
周承鈺的心上人顧錦萱回京之後,派人請我見了一麵,與其說請,不如說是綁。
她眉眼張揚,身著大紅色雲錦紗裙,手裏拿著一條軟鞭,十指纖纖。
她的鞭子舞的十分漂亮,見我的第一麵,就差點將我抽的疼暈過去。
傷處全在隱蔽的地方,叫我有苦滿眼。我被她身後的婆子死死按在地上,無法動彈。
她長長的指甲,在我頰上留下一道紅痕,語氣狠辣的對我說道:“崔樂怡,人貴有自知之明,你不過是一個農家女,趁我不在京中就仗著救命之恩嫁給我的承鈺哥哥,真是好大的膽子。”
我沒有說話,目光平靜的回視著她,似是從未想過我這般大膽,她竟然起了殺心,要不是她身旁的丫鬟勸著,可能我那天都回不了周府。
自那天後,我一直留在府中不敢出門,心中隱隱不安。
直到周承鈺被貶,我出門置辦過冬的衣物,顧景萱派人給我送來一封信,她拿祖母的性命和周承鈺的前途作為賭注。
讓我不得不心甘情願的赴死。
我不怕死,也不怕周承鈺的官路將來是否升遷無望,我隻擔心我的祖母,沒有我她該怎麼辦才好。
所以我提前備好了一筆銀子,交給了和離後救下的丫鬟青萍,祖母的生活也算有了保障。
和離那天,周承鈺身上還穿著我為他縫製的青竹色長袍,針腳有些粗糙。
可他沒有嫌棄,反而比其他從成衣店買來的衣服更加珍惜,他說這是我親手為他縫製的第一件衣袍,以後還會好起來的。
他看著我的目光溫柔而繾綣,讓人忍不住沉溺於他的目光裏。
我閉上眼睛不敢看他,終於鼓起勇氣提出了和離。
周承鈺,我不能陪你繼續走下去了。
4、
聽到青萍的話,周承鈺身體僵硬的站在原地,臉上神色不明。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地說道:“不可能,崔樂怡那個女人膽子那麼小,她怎麼會死,她到底許給你什麼好處,竟然讓你這麼騙人。你最好老實交代,不然本官不介意讓你去縣大牢住一晚。”
青萍滿臉詫異,像看瘋子一樣的目光盯著周承鈺,來回打量。
動作自然的將祖母護在身後,扶著祖母的胳膊,準備一起回家。路過周承鈺的身邊時,冷不防被抓住了胳膊。
青萍毫不畏懼的目光直接迎了上去,說道:“我不知道你和崔小姐什麼關係,但是她是個好人,人死如燈滅,逝者已逝,還望你能尊重些,不要汙蔑她。”
這時祖母好似也回過神來,嘴裏喃喃自語:“是啊,我的樂怡已經死了,她不在了,再也不理我這個老太婆了。”
而後扶著青萍的胳膊,二人慢慢地往家走去。
身後的周承鈺一直站在原地,表情呆滯,模樣有些滑稽。
他抬眼向不遠處的身影看了又看,最終沒有跟上去。
幸好他沒有跟上去,不然祖母隻會更加傷心。
飯桌上,祖母隻扒拉了幾口米飯,而後放下碗筷,一個人回了房間。
祖母一個人坐在床邊,手裏拿著我幼時的衣服,幹瘦的手不停摸索著衣料,淚流滿麵,嘴裏不停地說著:“你這孩子,怎麼忍心把阿奶丟下,讓老婆子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啊,阿奶的樂怡啊,你該有多疼啊。”
看到祖母這麼傷心難過,我多想過去抱抱她,親口告訴她樂怡沒有把阿奶丟下,樂怡一直都在身邊陪著她,可是我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身體從她麵前穿過,毫無辦法。
我蹲在原地,懊惱的捶打著自己,崔樂怡,你為什麼要嫁給他,如果不是周承鈺,你怎麼會丟了性命,又怎麼會把阿奶一個人丟在世上。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了周承鈺的聲音。他站在門外,不停的拍著木門,嘴裏喊著:“崔樂怡,你出來開門,我知道你在裏麵,你快些開門,不然我就把門砸了。”
正準備開門的青萍楞在了原地,折回了灶房。
周承鈺怎麼會變成這樣,以前他從來都是冷靜自持,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從未像如今這般大喊大叫,風度盡失。
他跟來做什麼呢,既然覺得我是個心思惡毒又虛榮的女人,為何還要跟來呢。
要不是祖母她們現在居住的房子離村裏其他人家比較遠,說不得整個村子的人都會被他驚動。
5、
還好,祖母並未受到影響,她依舊緊緊的抓著那件粉色紗裙,依舊自顧自的說著:“樂怡啊,你回來看看阿奶好不好,這是你小時候最喜歡的裙子,求了阿奶好久才給你做的,隻要你回來,阿奶繼續給你做裙子好不好。”
我多想告訴祖母,樂怡已經長大了,不喜歡這些漂亮的衣裙了,如果可以,樂怡隻想一直陪著她活下去。
祖母顫悠悠的站起身,把衣裙疊的整整齊齊,拍了拍本就不存在的灰塵,小心翼翼的放在炕角上的箱櫃中。
看著她臉上的微笑,我竟有些慶幸,還好祖母時而糊塗,時而清醒,不然她該如何麵對最疼愛的孫女已經死去的痛苦。
院門外的周承鈺仍舊用力拍打著木門,脾氣十分暴躁。
祖母拄著拐杖,不顧青萍的阻攔,執意打開了大門,周承鈺滿臉怒色的走進院中。
看著與我當初救他時的小院,一般無二的布置,他晃了晃神,很快向我嫁給他之前的閨房走去。
青萍攔在門口,破口大罵:“這間房是小姐生前一直住著的地方,你不可以進去。”
周承鈺眸色深沉地盯著她,沒有說話,直接揮了揮衣袖,身後的小廝已一把將青萍拖走。
青萍手腳勤快,我的房間她時常打掃,即使我已經死去,房間依舊打掃的一塵不染。
對於周承鈺闖闖進來的事情,祖母好像並不在意,看到他一臉驚喜的模樣。
祖母連連笑著抓著他的手,再次犯起了糊塗:“承鈺來啦,是不是還沒有吃飯,告訴阿奶想吃什麼,阿奶去給你做,還有樂怡那丫頭,你怎麼沒有帶她一塊兒回來,阿奶想她了。”
看著屋外漸暗的夜色,祖母臉色急切的說道:“天都黑了,樂怡在哪兒啊,她怎麼不回家啊。”
周承鈺麵色一僵,掙脫開阿奶的手,嗤笑一聲,終是沒有在祖母麵前說什麼。
我時常在想,如果周承鈺確認我已經身死的消息,也不知能不能抵消他對我之前在他危難之際離他而去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