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後的第十年,
皇祖母一屁股把我踹出了地府,
她說:
「拿不到休書就別回來了。」
1.
皇姐剛當女鬼的第三個月就拿下了閻王,
我一躍成了閻王的小姨子,
整個地府裏最受歡迎的單身女鬼。
皇祖母整日在我耳旁催婚,
說連在忘川擺渡河劃船的劉老頭都有個伴,我還單著每天隻懂得坐在忘川邊照鏡子簡直是給南詔皇室丟臉。
終於是被念叨得有些煩了,我隨手拉了個帥氣男鬼去鬼侶登記處登記,
結果登記處的細長臉女鬼聳拉著眼皮一邊翻看著登記簿,一邊吐著長舌和我說:
「你這不行。」
「你有男人了。」
話聲落地如平地驚雷,
地府這些年盛行著一夫一妻製,
我頂著一旁帥氣男鬼和皇祖母的眼神壓力,
喉頭上下滾了滾,
猶豫地問了聲:「誰啊?」
「謝冕。」她說。
......
我揉著屁股走出鬼門關,
皇祖母這踹人功夫是愈發熟練了,
我從懷裏掏出那張皺巴巴的婚契,有些煩悶地皺起了眉頭,
細長臉女鬼說,
這張婚契之所以連我死了都還在生效,是因為上麵印著傳國玉璽的章,
也就是我那年幼的弟弟在九歲那年蓋上的,
皇祖母當時聽見這話時差點氣得兩腿又是一蹬。
想要解除這婚契,
要拿到同樣蓋著章的休書才行。
我垂下眼睫蹲在鬼門關外,
扒拉著手指認真思考從這裏到皇都昌平要飄多久。
2.
我沒想到我的公主府竟然還在,
府內的一磚一瓦都與我活著的時候沒什麼區別,
甚至連我老爹十幾年前親筆提的匾額都被擦得錚亮錚亮。
但......
我愣神地望著庭院裏那本該是片湖泊的地方,
那裏被填平栽上了滿滿的槐樹,
槐樹枝木高聳而庇蔭,竟將半個院子都遮得密不透風,徒然將偌大個公主府都籠罩在陰涼森寒中。
茂密枝葉搖晃間,數個小鬼從樹葉後探頭探腦,在我眼神掃過去時又匆忙閃躲。
「來了隻大鬼啊。」
「她不會是來和我們搶地盤的吧?」
沒去理會他們竊語的聲音,我腳下一動飄到槐樹下,
隨意地挑了隻粗壯的樹幹把自己掛上,
感受著不斷入體的寒涼陰氣,我愜意眯起了眼,
這些天沒日沒夜地從酆都飄到昌平,鬼都飄累了,
隻不過,這裏的陰氣是不是未免太重了些。
一歇便是歇到了月上雲梢,
「欸欸,他又來了。」
「這次竟然沒有帶那些坑蒙拐騙的老道士。」
「上次那陣仗整得,像是要把整個昌平的鬼都招來。」
「你可小聲著點,他現在好像能聽見。」
「畢竟他都快要死......」
小鬼們悉悉率率的動靜把我吵醒,
我順著他們的交談聲往下望去,
不知什麼時候樹下坐了一個男人,
一個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
我不由歎了口氣,
公主府現在果真是沒落了,
府內府外連個看門的護衛都沒有,
什麼地痞流氓乞丐都能這般隨意地闖進來。
直到——
樹下醉酒的乞丐兩眼迷蒙癡癡地對著虛空喊了聲,
「阿曇。」
我砰咚一聲腦袋朝地摔下了樹幹。
3.
「阿曇。」
「阿曇。」
「阿曇。」
我雙手抱胸靠在樹下,
垂眼看著被男人如珍寶般攬在懷裏的墓碑,
剛剛竟是沒發現,
在被數棵粗壯槐樹環繞的中間,
竟有座低矮的墳碑,
上頭刻著「愛妻昭曇之墓」,
字體筆鋒劃轉走勢間透露些許的眼熟,
是他刻的字。
男人從懷裏掏出一摞厚厚的紙鈔,點燃,
暖黃火光劈啪燃燒間,我瞥見他蒼白的唇瓣上下闔動,似在念念有聲。
不多時,掌心一沉,
我低頭望著手上多出的那摞數值巨大的冥幣久久沒有回過神。
這些年我在地府過得如魚得水風生水起,
一方麵是作為閻王小姨子的優待,
另一方麵,
我是整個地府最富的女鬼,三天兩頭就能收到數筆來曆不明的巨款。
「阿曇,城南家做板栗酥的張嘴去世了,把攤位傳給了他兒子張牙,前些天我去嘗了嘗,味道比起他爹做得差了些。」
「阿曇,薑知的兒子五歲了,我替你去看過了,生得甚是可愛。」
「阿曇,聽說江南那一帶的荷花最近開得正盛,過些日子我帶你去看看。」
他額角抵在墓碑上,
黑長的發絲淩亂地散落在臉側,
狹長的眸子緊閉著,垂落濃密的長睫卻遮不住眼下的濃重的黑青,
瘦削到有些凹陷的麵頰此刻透露著醉酒不正常的紅暈,
他的聲音忽頓,
再出聲時唇角微微彎起,
「阿曇,還有三個月昭禮就及冠了…」
他指腹輕柔小心的撫過碑沿,
像是在觸碰什麼易碎之物,
「我馬上就可以見到你了。」
我眉心蹙起,
飄至他跟前蹲下,
今夜月色被雲霧籠罩昏暗得很,
我湊得如此近這才瞧見他鬢間多出的幾縷白發和眼尾的細紋,
我緩緩勾起唇角,齒間嗡動,
眉宇間最是舒緩溫柔,
「謝冕。」
「你裝什麼裝!」
4.
「你再說一遍你是來幹嘛的!」謝冕聲音驀地拔高,胸口上下劇烈起伏雙眼瞪大盯著我。
「來拿休書。」
我吃著他燒來的芙蓉酥躺在搖椅上香得忍不住直晃腦,
「你再說一遍!」謝冕眼尾通紅目眥欲裂但燒糕點的手卻沒停。
我抹了抹嘴,抱怨道:「我都已經說三十八遍了。」
「為什麼要拿休書?」他垂著頭聲音不明,我有些看不清他的神色。
「自然是要同別的男鬼成親。」我說。
「劈—啪—」
驟然刮進了一股穿堂涼風,火苗在瞬間的湮滅後燃燒得越發猛烈。
謝冕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邊,臉色陰鬱黑沉竟是比我還要像鬼些,
我聽見他牙關咯吱作響,
狀似隨口說了一句:「謝冕,你以前也這麼容易生氣嗎?」
他薄唇抿緊,消瘦頎長的身軀倒是顯得衣袍有些寬大了,
我眸光稍移落在他明顯凸起的肩胛骨上,眨了眨眼,
「那男鬼長得好看?」謝冕說話間脖頸青筋抽動著似在忍耐著什麼,
「還行。」
「和我比呢?」他垂落於腿邊的手掌攥拳,
「比你年輕些。」我咬了口芙蓉酥抬眸瞥他。
「你——」
謝冕眼角狠抽,
伸出手想要扯我衣袖卻一手撲了個空,
滿室寂靜。
謝冕死死地注視著我的手。
我抬起手腕在他眼前扇動,
嗤笑了聲:「怎麼著?」
「首輔大人這是想抓鬼呢?」
5.
我死後謝冕徹底霸占了我的公主府,
不僅打發了所有仆從隻留下了兩個平日裏打掃府邸的老嫗,
還整日睡在我曾經的床上。
「我占了你的府邸又如何?」
他挑眉睨我,俯身持著筆不知在桌案上寫些什麼,薄唇微啟:
「我本就是你的駙馬。」
我衝他翻了個好大的白眼:「親都沒成完的駙馬算什麼駙馬。」
「這麼些天了,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去找昭禮蓋章?」
謝冕不作聲,他放下筆,彎著腰對著宣紙小心翼翼地吹著氣。
我向來對他這些奇怪的文雅喜好不感興趣,
沒想到這人年紀大了竟是愈發喜歡搞文藝的這出,
除了偶爾瞟我兩眼便是坐在書椅前數小時連挪都不帶挪的。
隻是,
「這根筆你怎麼還在用?」
我飄到桌案時他正把宣紙收進櫃子裏,還特地側過身子像是在防著某隻鬼偷看。
聞言他扭頭看了過來,
狹長的雙眸微壓,啞聲道:「畢竟也用習慣了。」
我唇角弧度彎起:「是嗎?」
「這根羊脂玉筆是你及冠那年我送你的生辰禮,過去了這麼多年,毛都開叉了你竟然還在用。」
「你以前可是最挑剔的。」
「還有這杯盞、牆上的那把劍、你腰間的那白玉盤墜、也都是我送你的。」
「我都死了這麼多年了你竟還都留著,謝冕…」我揚睫揶揄地看向他,
他喉頭翻滾,下頜繃緊,
「莫不是謝首輔家道中窮困到了這種份上?」
謝冕抿唇,黑沉的眸光落在我臉上,
邁步朝我靠近,
「公主為何不認為是謝冕愛慕公主所以才將這些東西一直保留著。」
他比我高出許多,我仰頭呆怔數秒,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
「愛慕?」
「謝冕。」
「你說這話你自己信嗎?」
「你當初怎麼對我的你全忘光了?」
「算了你不去找昭禮我自己去。」
飄出書房門的那刻,
男人聲音沉頓低悶在身後響起,
「我信的。」
6.
我十六歲那年遇到的謝冕,
彼時他是南昭最年輕的首輔大人,
而我是接連克死皇帝老爹和兩個未婚駙馬的掃把星公主。
好在當今聖上也就是我親弟昭禮,
雖然打小體弱但好歹沒被我克死,否則我的公主府遲早要被百姓的吐沫星子給淹死。
昭禮八歲登基,在朝綱不穩人心渙散的時候,是謝冕以一己之力半年內就助他坐穩皇位,
手腕鐵血狠戾到當時整個南昭小兒半夜哭啼一聽謝冕的名諱立馬就能止泣。
我一直不太喜歡謝冕,
不是害怕他手腕殘暴,
而是因他總是規矩太多,
總愛拘著我管這管那,
明明才十八的年紀活像個老夫子般死板,
不過倒是好在謝冕用香的品味不算差,是我最喜歡的荷花熏香。
第一個發現謝冕和皇姐有貓膩的人是我和薑知,
薑知是驃騎大將軍的嫡女,
昌平這麼多貴女裏我最是喜歡她,常邀她一塊入宮玩。
也因為貪玩我倆數次碰巧撞見謝冕與皇姐兩人獨處一室,
他對皇姐總是細聲細語,
甚至在皇姐麵前從不顧著什麼尊卑禮儀。
我與薑知稍稍琢磨得出了他倆指定有一腿的結論。
自那以後我看謝冕的眼神就變得怪異,
好一個人麵獸心的登徒子。
大臣們不知是自己家中不幸還是閑得發慌,
明明之前的定下的兩個駙馬都莫名翹辮子了,
他們仍然堅持不懈地上折子催婚,
倒也不見他們催促皇姐,
搞得昭禮明明才八歲,每次下了朝看見我便說,
「阿姐,今天丞相老頭又來問你可定好駙馬的人選。」
無獨有偶,
當天夜裏皇祖母也提溜著我早死的皇帝老爹來我夢裏催婚了。
「我才十六。」我捂著腦袋狂甩一頓。
「你老子我十六歲都把你生出來了!」老爹眉毛一豎。
「不聽不聽,你不是說你要去投胎了嗎你快去你快去。」我聳拉著眉眼,
「曇曇。」
皇祖母彎下腰蹲在我麵前,
眼裏透著著憐惜,
「皇祖母又何嘗不知道你才十六,可是…曇曇比起尋常人…」
「皇祖母希望別人有的你也可以擁有,即使很短暫。」
我頭埋得愈發深,
隻來得及能見祖母和老爹的一聲歎息。
7.
薑知陪著我相看了十幾家的王孫少爺,
「怎麼長得還不如謝冕?」我皺著眉一臉嫌棄。
薑知大笑了幾聲,
「你可別說,謝首輔雖然手段凶殘了些,但論樣貌身材,他可是昌平這麼多男人裏頭最拔尖的。」
謝冕好看?
我腦中閃過他那張冷峻深邃的死人臉,
顫了顫身倒也沒反駁。
我沒想到謝冕會特地來問我相親的事,
下人來稟告的時候我腦子裏把我這段日子做得所有事都過了一遍,
細細思考了下應當是沒犯什麼錯誤才敢見他。
公主府的庭院裏有一汪湖水,
謝冕每次來都喜歡站在長廊裏,一雙如炬的雙目盯著湖麵,也不知在看些什麼。
「公主可有心怡的對象?」
他抬手給我遞了份板栗酥,
謝冕人雖是討厭,但每回來公主府總不會空手上門,尤其他買的糕點又格外好吃。
我咬著板栗酥側頭蹙著眉梢倚在坐在長廊的靠椅上,
「公主注意坐姿。」他聲音理智到近乎死板。
我全然裝作聽不見,自顧自的說:
「張侍郎家的公子眼小嘴大長相特殊,不喜歡。」
「裴尚書的孫子身高才六尺,太矮了些。」
「劉禦史家的公子雖然人高馬大,但聽說命薄得很,怕是受不住我駙馬的名頭。」
「馬太傅家的倒是長得不錯,八字同我也不相克,但身上的香味難聞的緊。」
謝冕難得輕笑一聲,左邊唇角微微凹陷,看起來倒是比平常善良了幾分。
隻不過那雙微挑的黑眸仍是低垂著盯著湖麵,分毫不抬,
他在我這倒是極守規矩得很。
我收回目光,掩下眼底浮過的情緒。
謝冕指節微動,少見的猶豫了幾許,開口道:
「公主要是沒尋到滿意的人,不如考慮......」
「也不是沒尋到。」我打斷他,
「丞相的三公子就挺不錯的,五官端正,身高也不差,福氣也還不錯。」
「謝首輔不必急著幫我物色,本公主還是比較喜歡自己挑選。」
秋日的風些微帶著些涼意,
我攏緊衣領,不再等他的反應,
「首輔大人要是沒什麼其他我就先走了,這些天累著了有些困乏。」
臨走時我瞥了眼湖麵,
湖麵空蕩與尋常湖泊沒什麼不同,
隻有水波漾起絲絲漣漪照映著我的臉。
8.
我的相親進程整整拖了一整年,
一直到十七歲,
我還沒定下駙馬的人選。
「阿姐喜歡什麼樣的男子?」昭禮捧著小臉邊看奏折邊抬頭看我。
我幫他研著墨,聽見他這問話倒是一時愣住。
「喜歡長得好看,身材高大的男子。」
我頓了一會,磨著硯台繼續道:
「最好身上要有些淡香。」
昭禮低著頭,像是在思考,
「那不正是謝首輔嗎?」
「他是昌平最好看的男子,長得又高,身上也香香的。」
「你們在說什麼呢?」
我趕忙一把捂住昭禮的嘴,「皇姐,今天天涼得很,你身體不好,怎麼這個時候還出門來了?」
皇姐挑了挑眼角語氣揶揄,
「小曇你可別岔開話題。」
「我可是聽見了啊。」
「你們是在說阿冕吧。」
「他確實算得上昌平最好看的男子。」
我有些尷尬的放開捂著昭禮的手,
喏喏地補了一句:「丞相家的三公子長得也還......」
卻不想轉瞬皇姐拉起我,一臉誠摯的表情,
「小曇你若是喜歡,不如讓謝冕做你的駙馬。」
「他命硬得很,絕對不容易死的。」
我張了張唇,
十分驚詫:「可是皇姐你......」
「昭禮,你覺得如何?」皇姐看著昭禮兩眼放光,
小皇帝被盯得臉頰通紅,他重重點頭,
「皇姐覺得好,那昭禮便也覺得好。」
......
南詔曆67年,
昌平出了兩件大事,
丞相家最優秀的三公子莫名從馬上跌下摔斷了腿。
同年,
首輔謝冕被九歲的小皇帝指婚成了我的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