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鄰家的孩子從大城市回來後,山村裏的退學風再度刮了起來:「人老許家兒子可是真正去過城裏的人,他說城裏不好,那鐵定是真的啊!」
「這些村幹部這麼逼著咱們家女娃去念書,誰知道他們安得什麼心,保不準是有油水能撈呢!喪良心啊喪良心!」
「退學!我要給我娃退學!有本事你們就把我抓了!」
有了一家帶頭,每天去村長家和學校鬧事的村民越來越多,不少女孩子被迫退學嫁人。
我望著攢動的人頭,忽然想起了支教老師那句話:「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於群峰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我生來就是人傑而非草芥,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
然後,我衝著逼我退學的老媽說:「媽,我不退學,我要讀書!」
01.
我出生在某個非常閉塞的農村。
家裏攏共有四個孩子,我排行老大,後麵還有兩個妹妹,最後一個才是弟弟。
十一歲那年,村裏忽然蓋了一座學校,還來了幾個穿衣打扮都很時髦,看著就跟我們村子格格不入的年輕男女。
整個村子都開始嚴抓教育問題。
凡是家裏有孩子的都要送去學校念書,無論男女。
爸媽本來沒想讓我去念書。
麵對來家下達通知的村幹部。
爸爸抽著旱煙抱怨:「女娃念什麼書?那不純粹是浪費錢嗎?」
媽媽也不情願:「大丫頭再過幾年就能嫁人了,現在去念書耽誤了咋辦?」
那時的我,在爸媽的言傳身教下,像他們所期望的那樣,篤信著女孩生來的使命就是嫁人生孩子。
直到聽見村長說出,隻有讀書才能走出大山,這樣的話。
讀書。
我曾不止一次在阿春家的電視機裏,看到過大城市中氣派的學校和整潔的教室。
看到城裏的孩子不僅會念村長口中的小學、初中、高中,甚至還會去幼兒園。
聽到那些跟我同齡,或者比我小的孩子,在被陽光填滿的明亮教室中,發出朗朗讀書聲。
記得我曾在電視裏看到的那句話——
知識就是力量。
02.
念書這件大事在村裏推進得並不順利。
村子裏,除了那些像我爸媽一樣窩囊的村民外,當然也有不肯聽話的強驢。
他們不僅不送孩子去學校,還要指桑罵槐,說村長和那些老師不安好心,存心要耽誤他們傳宗接代。
村口的大槐樹下,每天都有各家嬸子發泄不滿。
「念那麼多書有什麼用?書裏那些東西能替我們種地還是能讓我們兒子盡早娶上媳婦?有那蓋學校的錢,不如給咱鄉親們分了,好叫咱們也能過幾天寬鬆日子!」
「可不咋的!咱隔壁村姓黃的那戶你們知道吧?就是因為響應號召把閨女送去念書,結果那閨女到了年紀說什麼都不嫁人了,還裏裏外外的折騰,還說什麼要去大城市見世麵,依我看啊,就是讓這念書給糟害的!」
「話說回來,那丫頭好像真走了,說是考了個什麼大學,以後保不準真能有出息呢!」
「到年紀了不嫁人不生娃能有什麼出息?過兩年等她年紀大了沒人要了,可有她哭的時候,那大城市是咱們這些窮山坳坳裏的人能去的?就是個野雞,還以為念了幾天書就真能當鳳凰了?」
嬸子們的話越說越難聽,我沉默地站在媽媽身後,一句話不敢說。
不一會兒,就有嬸子把注意力轉到了我身上,對媽媽誇讚。
「要說啊,還是你們家好,一連生了仨閨女,兒子的彩禮可是有著落了吧。」
有嬸子目光灼灼盯著我不住打量。
「你這大丫頭模樣挺俊幹活還利索,看這身板估計也是個能生兒子的,今年多大了?」
媽媽笑彎了眼看看我:「十一了。」
那個嬸子立馬撫掌大笑。
「這不是巧了嗎,我娘家親戚有個兒子到年紀該娶媳婦兒的,雖然比你閨女大點兒吧,但這年紀大的會疼人啊,我跟你說,我那親戚家可不錯,你要有意思我趕明兒叫人來相看相看?」
媽媽眼睛頓時亮了,隻是她剛要答應,卻又猶豫起來。
「好是好,但這事兒還是得先知會她爹一聲兒。」
「成!」那嬸子倒沒什麼不滿意,隻說:「但你可得快著點,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媽媽一疊聲答應著,迫不及待帶著我回了家。
03.
好在,這樁婚事最後沒成。
村長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這事,當天下午就殺來我家,義正嚴詞地警告爸媽。
「現在都什麼年月了,還敢給這小的女娃說人家?這要擱城裏,你們這當爹媽的都能被抓起來判刑了!告訴你們啊,你家大丫的名字我已經交給學校了,到時候你們要不讓她去念書,有你們好果子吃!」
我從沒有一刻,比當下更感激村長的疾言厲色。
爸媽被村長訓得抬不起頭,可村長前腳才走,爸爸後腳就又抱怨起來。
「一天到晚城裏城裏的,咱們這山坳坳能跟人家城裏比?咱這山裏娃那就是土雞,以為念幾天書就能土雞變鳳凰了?真是做夢!」
媽媽猶豫道:「她爹,那咱這咋整啊,真要送大丫去念書嗎?她張嬸可說了,過了這村就沒這——」
「說說說!她張桂芬說個屁說,」爸爸不耐煩地打斷:「沒聽村長說嘛?大丫名字已經報上去了,咱要不讓大丫去學校,他扭臉就要來找咱們麻煩!」
「可惜了。」
媽媽踟躕地看著爸爸,眼中盡是惋惜。
爸爸不屑道:「有啥可惜的,張桂芬那群娘家人你又不是沒見過,一個個的比老母雞還摳,就算婚事成了又能給多少彩禮?老子可不做這賠本買賣!」
聽到這話,一向以夫為天的媽媽才總算打消現在就把我嫁去張家的念頭。
「行,那我趕明兒就回了她,我還指望著三個丫頭嫁人能給咱們兒子攢夠彩禮錢呢,是不能讓人白占了便宜。」
彩禮,在爸媽心中,我和兩個妹妹生來最大的作用,就是為了給能傳宗接代的弟弟攢彩禮。
「那上學的事兒......」
媽媽又問。
爸爸「嘖」了一聲,把手裏的旱煙塞進嘴裏吸了一大口,煙霧繚繞中,不情不願地說道。
「先讓大丫去吧,到時候再看。」
爸媽自顧自聊著我的未來。
可就坐在他們身邊的我,卻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發言權。
04.
開學頭一天。
我在嶄新的教學樓中看傻了眼。
比家裏更亮堂窗戶,比家裏更幹淨的地,還有生平第一次真真切切見到的課桌黑板大風扇。
不止我,其它來上學的孩子,甚至有忍不住發出陣陣驚歎的。
穿著連衣裙的女老師站在講台上,望向我們的眼睛裏,帶著我從未見過的光彩。
她那樣好看,比我在電視裏見過的所有女老師都更好看!
「同學們,很高興認識大家,從今天開始,我會同時擔任我們班的班主任以及語文老師,我姓喬,你們以後可以叫我喬老師。」
「喬老師——」
還處在興奮中的村裏娃,扯著嗓子此起彼伏地喊著。
這天,我們沒有上課,穿著裙子的喬老師,她就像講故事似的,告訴了我們如今大山外麵的城市有多麼繁華,那裏的男孩子不用從出生起就隻想著傳宗接代,那裏的女孩也早已經不再需要以結婚生子為終生目標。
她不僅會用語言向我們描繪,還向我們展示了許許多多的照片。
「無論男孩還是女孩都是祖國的花骨朵,都不該生來就被困於方寸之間,你們都是含苞待放的花,是總有一天會展翅翱翔的鷹,我此時此刻站在這裏,就是想為你們展示一個更加廣闊的天地,讓你們有朝一日都能走出大山,能有機會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
這是我第一次知道。
原來在大山外麵的世界,女性不僅可以做科學家企業家,甚至還能以宇航員的身份去探索太空。
喬老師的聲音並不高,但說出的話,卻始終縈繞在我耳邊,激蕩著我的心神。
嶄新的課本被滿心激動的我抓到褶皺變形。
體內被禁錮的念頭,躍躍欲試著想要掙脫枷鎖。
05.
盡管有老師們引領教導,盡管有村長良苦用心。
跟我同一批來學校上學的女孩子,還是越來越少了。
不到兩年。
前後就有十四個女孩辦理了退學。
我聽說村長不止一次,去那些女孩的家裏做思想工作,但卻始終收效甚微。
漂亮的喬老師肉眼可見變得憔悴,或許她永遠都不會明白,為什麼她日複一日地講著我們有可能走向的未來,卻還是打動不了那些固步自封的村民的心。
「慧慧,我可能也要退學了!」
跟我同歲的阿春,在我身邊坐下,我以為會看到她失落傷心,可麵容稚嫩的女孩此時卻滿臉喜悅。
我抿了抿嘴,沒說話。
阿春也不在意,自顧自說了下去。
「我爸媽跟我說,喬老師其實都是騙我們的,不管城裏還是山裏,女人最後都是要結婚生孩子的,那既然這樣,我幹嘛還要苦哈哈的在這兒念書,不如就聽我爸媽的趕緊趁現在定下人家,等以後嫁了人生了孩子就能享福了。」
可事情真的是這樣嗎?
我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沒能忍住。
想想媽媽,想想村裏那些麵容粗糲身形臃腫,想想夜深人靜時那些隱約傳來的慘叫與哭喊。
她們明明沒比喬老師大幾歲,卻根本不像同輩人的嬸子。
大山裏的女人,真的有在嫁人後享過福嗎?
「你不想去大山外麵看看嗎?」
阿春無聊地打了個哈欠:「有什麼好看的,我哥之前不是去城裏打工了嗎?他跟我說,城裏人特別多特別亂,好多年輕女的穿個小背心就能出門,這要是在咱們村可是要被指著脊梁骨罵的,我哥還說,城裏全是騙子和小偷,城裏可多人都想可羨慕咱們能生活在大山裏,我哥還說,他過段時間也要回來了,說還是咱們山裏好。」
她掀起眼皮看向我,問道:「你打算什麼時候退學?」
退學?
我從來沒這樣想過。
06.
阿春在城裏打工的哥哥突然返鄉。
好像往平靜的湖麵投下一顆石子,平靜河麵下的那些暗流湧動,終於鬧到了河麵上。
「人老許家兒子可是真正去過城裏的人,他說城裏不好,那鐵定是真的啊!」
「這些村幹部這麼逼著咱們家女娃去念書,誰知道他們安得什麼心,保不準是有油水能撈呢!」
「喪良心啊喪良心!」
「退學!我要給我娃退學!有本事你們就把我抓了!」
有了一家帶頭,每天去村長家和學校鬧事的村民越來越多。
村長和學校老師們被鬧得焦頭爛額,可無論他們再費多少口舌,都阻止不了這股退學風。
很快,這股風也吹進了我家。
「她爹,這會兒鄉親們都鬧著要退學,要不咱們......」
吃過晚飯,我剛把碗筷收進廚房準備洗碗,就聽到正屋裏媽媽的聲音。
我心臟瞬間開始狂跳,手裏的動作不由自主停了下來,手指也不受控製的痙攣著。
「咚!」
「咚!」
「咚!」
一聲更比一聲大的心跳,漸漸占據了我的聽覺,以至於爸媽的對話徹底消失在我耳中。
上學讀書,是我目前為止絕無僅有能抓住的機會。
但作為一個女孩,一個出生成長在閉塞大山裏的農村女孩,我同時也非常清楚,我的這個機會隨時都有可能被剝奪。
我極力想聽清爸媽在說什麼,可耳邊隻剩陣陣嗡鳴與心跳聲。
「大姐…大姐?!」
突然,我胳膊被人拉了下,恍惚間我扭頭看去,就見8歲的小妹正擰著眉看著我。
我連忙回神:「怎麼了?」
小妹狐疑地打量了我片刻,撇撇嘴:「沒,就是看你好半天不動。」
「沒事。」我搖搖頭,在小妹的注視下飛快洗完了碗。
07.
夜裏,我剛複習完今天的功課。
一抬頭見媽媽走了進來。
「大丫,你來下,我跟你爸有點事兒想跟你說。」
我的心臟再次不受控地開始狂跳。
劇烈的心跳震得我耳膜生疼。
「來大丫,坐爸這邊來。」
剛邁進爸媽的房間,爸爸就衝我招了招手,我心情如墜冰窖,麵上卻不敢顯露分毫。
在這個家,我和另外兩個妹妹,從來都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大丫,你跟爸說句實話,你是想繼續念書,還是想趁年輕嫁個好人家?」
昏沉沉的燈光中,爸爸這樣問我。
他們竟然給了我選擇的機會?
我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再控製不住內心的驚詫。
巨大的情緒波動下,我一時間竟沒能順利說出話來,可下一秒,我就被爸媽潑下的冷水澆了個透心涼。
似是沒看到我充滿希冀的眼神,爸爸又說:「咱們家情況你也知道,你今年已經十三了,村裏其他像你這麼大的女孩,要麼已經開始相看人家了,要麼就出去打工幫襯家裏,連你在內還在繼續念書也沒幾個了。」
在他的話音中,我的心一點點墜了下去。
「咱家攏共五口人,每天都得張嘴吃飯,更別說我跟你媽還得給你弟弟往後娶媳婦攢彩禮錢,當然,我們也不是非得讓你現在就退學嫁人,可你到底是當大姐的,不能想自己,也得替我和你媽還有弟弟妹妹想一想,你說爸這話在理不在理?」
08.
我沉默著低下頭,整個屋子隻剩煙草燃燒的聲音。
爸爸一口一口吸著旱煙,屋子裏煙霧繚繞,劣質煙草的味道刺鼻難聞。
「大丫啊。」
見我不說話,媽媽拉住了我的手。
「昨天有人托鄰居李嬸來咱家說媒了,李嬸說對方家裏條件不差,男方過了年就滿二十了,模樣周正人也不錯,隻要你結了婚能生兒子,往後肯定能吃香的喝辣的,弟弟妹妹也能跟著你沾光。」
「人男方家說了,隻要你點頭,立馬就能找人算日子,還說彩禮能給咱們這個數。」
媽媽伸出手,在我麵前比了個「五」。
「你想想,咱們村兒誰家姑娘嫁人能拿到這麼多彩禮?有了這筆錢,別說二丫三丫的嫁妝,就連你弟的彩禮都夠了啊!」
她越說越急,恨不能我立刻就點頭答應嫁人。
如果是兩年前,我或許真會認命的點頭。
可在我聽過喬老師所描繪的城市。
在聽過她講述、稱讚過的那些獨立女性。
在聽過她用自己舉例,說學習就是我們這樣的農村女孩,唯一可以改變命運的途徑。
我始終記得。
她於燦爛陽光下,擲地有聲誦出的那句話。
「我生來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我欲於群峰之巔俯視平庸的溝壑,我生來就是人傑而非草芥,我站在偉人之肩藐視卑微的懦夫。」
我捏了捏藏在袖子裏的拳頭。
暗暗下定決定。
我要做高山,還要做人傑。
09.
「我想繼續念書。」
耳邊回蕩著喬老師的諄諄教導,我第一次,在爸媽麵前說出「我想」,而不是「都行」。
正孜孜不倦勸我的媽媽,陡然沒了聲音。
我緊張地吞了下口水,在逼仄的寂靜中,重複道。
「我想繼續念書。」
「你說什麼?」
良久,爸爸帶著怒意的沙啞嗓音,在一片寂靜中響起。
察覺到他語氣中的怒火,我不由得打了個顫,可即便如此,我繼續重複。
「我想繼續念書!」
甚至音量變得更高,語氣也更加堅定。
「你這孩子!」媽媽急切地在我背上甩了一巴掌,沒好氣道:「念這個破書有什麼用?能給你真金白銀還是能讓你找個好人家?我看你就是讓那些就愛塗脂抹粉的女人給洗了腦了!」
被扇了巴掌的背火辣辣疼著,以往,隻要媽媽一發火我絕對就會低頭。
可今天,我不想低頭了。
氣急地媽媽喋喋不休的咒罵著。
「我就說村長那些人不安好心!說啥國家要掃盲,我看就是他們自己要從裏麵撈油水!還有那個什麼破學校的那些老師,尤其是那個姓喬的,一天到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照我看啊,她怕不是早就跟村長睡一個被窩了,自己不守婦道不要臉,還要騙著我閨女也不要臉?天底下就沒這個理兒!」
媽媽的話越說越難聽,在她口中。
明明一心為了我們好的喬老師和村長,變成了擁有不堪男女關係的奸夫淫婦。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真真切切地體會到。
從沒念過書的人,心胸究竟能夠狹隘到什麼地方。
也意識到。
從前學校裏其他老師口中那句,「窮山惡水出刁民」,並非是出於他們的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