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個小窮比,我爸是個老窮比。
我家祖上翻三代都是窮比,所以我一直立誌要改變像詛咒一樣的貧窮命運。
我發奮讀書,畢業後擠破腦袋進了公司,拚死拚活又沒日沒夜的賺錢。
可我隻是個普通人,沒有給我撐腰的父母,也沒有過人的天賦,隻能孤身一人摸爬滾打。
工作三年,我依舊沒能實現曾經吃燒烤再也不用嘬竹簽子的夢想。
我用了五年的手機舍不得換,每天斟酌著少吃點什麼能更省錢。
即使我都這樣辛苦了,可我爸媽依舊沒減少對我的壓榨,反而在我有了工作之後更甚。
他們把生活的擔子都壓在了我身上,美其名曰我長大了該孝敬他們了。
他們的原話是:“以前我們養你的錢,少說都有幾十萬,現在我們老了,幹不動了,也沒有保險,該你養我們了。”
他們的衣食住行都要我承包。
家裏的水電費要我掏,買菜的錢我媽也要精確到幾毛幾分,和我一筆一筆算賬。
慶幸的是,他們一輩子苦慣了,並不和我要求要多麼好的物質條件,隻覺得能閑下來就是享福。
不幸的是,他們把我賺不了多少錢的原因歸咎於我自己不夠努力上,成天埋怨我窮是因為我懶。
這天我加班回來已經九點多,我和我爸兩個窮比又大吵了一架。
起因是我進門時小聲抱怨了一句:“每天加班到這麼晚,我真的太累了。”
這句話並沒有針對誰,可落進我爸的耳朵裏就變了味。
我話音剛落,他就像個炸藥桶一樣被我點著,他擰著眉毛高聲咆哮道:“衛心儀!你有什麼可累的?年紀輕輕一點苦都吃不得!”
“你爺爺那會,他每天早晨騎一個小時自行車去體校,天沒亮就出門了,為了養活一家子連飯都舍不得吃...”
他整天就把我爺爺掛在嘴邊,他知道他自己沒什麼本事,所以就拿我爺爺和我比。
我爸說我們家一代比一代爛泥扶不上牆,飛黃騰達的機會隨著我爺爺的去世戛然而止。
我爺爺是我們三代裏最接近成功的人,他受聘去大學裏當老師,結果卻意外死在了報到的那天。
緊接著我太奶受不了喪子的打擊去世,留下奶奶一個人拉扯兩個兒子。
貧窮詛咒的命運也就在這一刻拉開序幕。
我爸喋喋不休,不論我好說歹說他都不依不饒,我不知道他究竟要我怎樣才滿意。
泥人也有發火的時候,我氣急衝著他嚷道:“你以為現在條件好了,我們這一代就過的輕鬆了?你們那會隻要努力就能有結果,可我們現在的努力和回報根本不成正比。”
“一個大學本科的文憑值多少錢?一個月兩三千塊這是常態,你們那會辛苦,我們現在就容易了?”
我爸逐漸瞪圓了眼睛。
我越說越急,語速也加快:“你自己沒混出什麼名堂,反過來還要求我出人頭地,你沒本事憑什麼要求我就有本事!”
下一秒,我爸掄圓了胳膊就送了我一個大嘴巴,他漲紅了臉罵我不孝,罵我沒大沒小。
他抄起癢癢撓就要揍我。
竹子做的癢癢撓兩指寬,半條胳膊那麼長,牟足了勁抽在身上,是鑽心的疼,我小時候可沒少挨。
他之前一直在工地上幹活,雖然肚腩不小,但兩條胳膊和腿上全是腱子肉。
和他硬碰硬吃虧的一定是我,他踩著快散架的拖鞋,衝過來掄圓了胳膊就要抽我時,我先他一步跑回了房間,鎖上了門。
我爸把門板拍得啪啪直響,罵罵咧咧嘟囔了好一陣才消停下來。
緊繃的神經剛有一絲放鬆,才感覺到腳趾頭疼得厲害。
最近我的嵌甲越來越嚴重了,大拇指腫的老高,我連走路都小心翼翼,可我沒錢去醫院看。
窮人是沒資格生病的。
我爸的脂肪肝和我媽的高血壓,他們都不舍得去醫院,我又有什麼資格?
我歎了一口氣,挪著步子往床上走。
可突然下一秒,我一個不留神,我的大拇指就穩穩地撞在了床腳。
雙眼發黑,撕心裂肺的疼從腳趾一路蜿蜒而上,痛呼聲衝破喉嚨,我嗷的一嗓子就叫了出來。
痛,太痛了!
痛的我好像看見了我太奶!
視線重新聚焦,太奶的臉越來越清晰,清晰到就像我正麵對著她一樣。
原本擺在櫃子上太奶的黑白照片,此時此刻卻映在一盆汙濁發黑的水中。
肩膀被人猛地推了兩下,我一轉頭才發現眼前站著一個小孩,長相莫名有些熟悉。
見我還在發愣,小孩拔高了嗓門大叫道:“奶!你咋啦!”
剛剛才和我爸大吵一架,我有些惱火,沒好氣道:“叫姐姐,我才二十五歲,你叫我奶奶是不是有點差輩了?”
小孩一臉驚恐:“奶你說什麼呢?我是衛國棟啊。”
我呆住了。
衛國棟不是我爸的名字嗎?
2
我一抬頭才發現不對勁。
我正坐在一個院子裏洗衣服,周圍是矮矮的磚牆,身後是簡陋的平房,感覺大風吹一下就能四分五裂。
隨著小孩的大嗓門,籠罩著層層迷霧的腦子逐漸清醒,開始斷斷續續湧入記憶。
我穿成了我太奶,也就是我爺爺的媽。
我爸衛國棟成了我的孫子。
他現在看起來隻有五六歲的模樣,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臉上兩坨高原紅很是顯眼。
我還沒來得及和我爸解釋,眼前鐵欄杆做的院門就被吱呀一聲推開了。
我爸衝著推自行車進門的瘦高男人喊了一聲爸。
我爺爺去世得早,我從沒見過他。
但那張祖傳的大長臉讓我一下就反應過來,他就是我爺爺衛旺英。
我爸衝著爺爺激動的嗞哇亂叫,連比帶劃的衝我爺爺嚷道:“完了爸,奶奶瘋了,她不認識我了,剛剛還說自己二十五歲,讓我叫她姐姐...”
我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大腦飛速運轉,構思著措辭。
我爸和我沒少提過,爺爺很凶,發起狠來能把我爸直接從窗戶上丟出去。
隻見爺爺利落的踢起腳架,不緊不慢的去水龍頭下洗了個手,在身上用衣服蹭幹了水,然後掄圓了胳膊送了我爸一個大嘴巴子。
我愣住了。
爺爺的聲音很低,卻帶著一家之主的不怒自威,他對著我爸怒斥道:“你和誰沒大沒小?小小年紀胡說八道,我看你才是瘋了!”
我爸挨了一巴掌,臉上赫然浮現出一個紅紅的巴掌印,他委屈得眼淚直在眼眶裏打轉。
他紅著眼睛,撇著嘴,不服氣的大聲解釋:“真的!我沒有說謊,我要是胡說,我就再也吃不上罐頭,你不信你去和奶奶說。”
罐頭可是稀罕東西,一般都是自家自己做,買點便宜的爛桃子,削去壞了的部分,用糖水泡著。
我爸拿他最愛的罐頭起誓,就連爺爺也不免有些猶豫。
爺爺狐疑的看了他一眼,然後對我小聲喊了一句:“媽,你記得我是誰嗎?”
我一臉無辜的說:“記得啊,你是我兒子衛旺英,他是我孫子衛國棟。”
我在心裏樂開了花,眼睛往我爸身上瞟。
我爸呆滯了一下,然後哭得撕心裂肺:“不是不是...奶奶剛剛不是這樣說的。”
爺爺擰開袖口的扣子,徑直拿起立在牆角的大掃帚,就開始獎勵我爸吃一頓竹條炒肉。
我爸被打得滿院子亂竄,哭爹喊娘說自己錯了,再也不敢了。
爺爺邊打邊喊:“奶奶樂意讓你叫什麼,你就得叫什麼...”
我雖然是個女孩子,但小時候也是這樣被我爸打著過來的。
考試考不好就要被打手心,上桌吃飯沒規矩也要挨揍。
那會挨打成了家常便飯,直到後來我上高中,他覺得女孩子大了也要臉麵了,這才很少動用‘家法’。
原來這是從我爺爺這裏一脈相承的教育方式。
‘棍棒底下出孝子’就這樣傳承,變成我們家教育孩子的真理名言。
最後我實在看不下去,借著頭疼的理由,開口替我爸求了情。
最後我爸鼻青臉腫的站在我麵前,小心翼翼地抬起頭說:“對不起,奶...姐姐。”
我呲著八個大牙,很是生氣的糾正道:“叫奶奶。”
稍晚一點的時候,我奶奶就從廠裏下班回來了。
她脫掉深藍色的工服,和我打了聲招呼,就去做飯了。
我跟著她進屋,也順勢挽起袖子準備幫她,誰知奶奶卻連忙說:“哎呀媽,你歇著吧,這點活我來就行。”
我笑著說:“不礙事的...”
在我的記憶中,奶奶是個低眉順眼不怎麼愛說話的小老太太,她從來都不發表自己的看法和意見。
在院子裏喝酒吃花生米的爺爺,突然冷不丁的開口說:“你就笨的連個飯都不會做?還得要快六十的媽幫你?”
他的語氣很凶,帶著不容置喙口吻,我都嚇的一哆嗦。
奶奶聞聲愣了一下,強撐著笑臉把我送出了廚房,開始一個人忙碌。
我不敢插手,生怕她再挨罵。
她一邊切菜,一邊還要顧著火上的粥。
我瞥到了她眼角的淚花,她忙得連眼淚都沒時間擦。
爺爺在喝酒,放學回來的大伯在寫作業,我爸就圍在小矮桌旁邊看他。
這樣稀鬆平常的場景,一切都是這麼的合情合理。
小小一方廚房,像是獨屬於奶奶的牢籠。
我媽也是這樣,我爸一回家隻用窩在沙發裏等飯吃。
每次我想幫我媽的忙,我媽就會借口用我隻會添亂和寫作業的理由把我打發走。
我爸也會陰陽怪氣的譏諷我媽做個飯還用孩子幫忙。
熱乎乎的飯菜端上桌,我爸還會嫌棄這個鹹了那個淡了,這時候我媽頂多會回一句:“那你別吃,挑三揀四。”
不痛不癢的話毫無殺傷力。
恍惚之間,我突然意識到,這個由幾口人組成的小家,是世世代代父權的縮影。
爺爺的所作所為會言傳身教,傳給伯伯和我爸,再如同接力一般,繼續一代代傳承下去。
時代的創傷應該由我來終結。
以前我是孫子,我沒資格發表看法。
現在我是太奶,這個家我才是老大!
我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快步衝向爺爺。
我一拍桌子,指著他的鼻尖,中氣十足的大喊:“衛旺英,你怎麼和你媳婦說話呢!你閑著也是閑著,怎麼不去廚房幫忙!”
爺爺被我這突如其來的一嗓子喊得懵了。
3
爺爺見我發了火,連忙起身解釋。
可我根本就不給他開口的機會,我踮起腳一把擰上他的耳朵,瘦高的大老爺們彎著腰哎呦哎呦直喊疼。
他任由我拽著他的耳朵進屋,他嘴上抱怨,卻始終不敢還手。
我一腳把他踹進了廚房,拉起瞪圓了眼睛,還愣怔著的奶奶站在了一旁。
爺爺很是為難,舉著鐵鏟子不知所措,他有些哀怨的看了我一眼,他說:“媽!哪有男人做飯的,傳出去我要被人笑話的...”
我一巴掌拍上了他的後背,我呲牙咧嘴地罵道:“笑話什麼!你的尊嚴是隻能從訓斥自己媳婦才能得到的嗎?”
“你要尊嚴,就去社會上出人頭地,窩裏橫算什麼本事?”
爺爺不敢吭氣,轉過臉剜了奶奶一眼,我見狀抬起腿又踢了他一腳。
奶奶白著臉準備攔,我直接把她拽了回來。
我又對著她罵道:“你慣著他做什麼。他上班你不上班?大家都是人,怎麼做飯收拾家隻是你一個人的活?”
“你是他娶來過日子的媳婦,不是他的奴才!”
爺爺的臉像鍋底一般黑,轉過身默不作聲地開始用鏟子挖豬油。
伯伯和我爸聽到廚房的動靜,兩個人扒在窗戶根下探頭探腦,豎起耳朵偷聽。
我衝著那兩個毛茸茸的小黑腦袋,扯著嗓門喊道:“要聽你們就聽好了,做飯收拾家從不是女人的活,你們以後要是娶了媳婦這樣對她,我就把你們的屁股抽開花。”
兩個腦袋猛地一哆嗦,連聲應下,拔腿跑回了矮桌旁,繃直了背寫作業去了。
最後爺爺不情不願的做好了飯,一盤簡單的青菜被他炒的四分五裂,又糊又鹹。
一口下去,舌頭好像被青菜揍了一拳。
伯伯和我爸吃的愁眉苦臉,卻不敢說句不好吃。
爺爺盯著我的臉,揣摩著我的心思。
我咬了一口窩窩頭,適時的評價道:“難吃。”
身旁的奶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眉眼彎彎,臉頰浮現出一抹紅光。
她笑起來的樣子很美,嘴角有兩個淺淺的梨渦,她說:“旺英,確實是太鹹了,下次還是我來...”
爺爺的臉又黑又紅,他垂下腦袋喝粥,不知道在想什麼,過了好一會才悶聲說:“知道了,下次你教我。”
兩個人都紅著臉不說話,空氣中都要冒粉紅泡泡了。
爺爺和奶奶是高中同學,兩人自由戀愛。
爺爺考上了大學,奶奶遺憾落榜,去了機械廠當女工。
奶奶等到爺爺大學畢業後,兩個人才終於結了婚。
爺爺畢業後被分去了體校當教練,帶學生們踢足球。
縱使這份工作已經足夠光鮮,可他不想止步於此。
他的夢想一直都是當老師,在大學裏做一名真正的老師。
為了考到資格證,他沒日沒夜的研究論文和報告。
資格證被批下來的那天,他也順利被一所高校授聘。
他的夢想眼看著就要實現,可他卻在去高校報到的那天早晨出了車禍,連人帶自行車一起卷進了車軲轆下。
自行車的輻條被壓斷,沾著血的新鞋子飛在路旁。
太奶也是在得知爺爺去世的消息時,受不了打擊也過世了。
曾經我爸談起這件事時,眼裏滿是自責和後悔。
因為就在爺爺報到的前一天,他和伯伯貪玩,在工地上的煤堆裏睡著了。
爺爺舉著手電筒找他們找到後半夜。
第二天爺爺五點就要起床,他幾乎一夜沒睡,我爸猜測爺爺是因為太疲憊了,這才有了意外。
可爺爺去世真正的誘因,我爸也不敢篤定。
因為時間太久,年紀太小,很多細節他也記不清了。
可奇怪的是,我穿來的這兩個月裏,我從沒聽到過爺爺談起什麼資格證的事。
我終於沒忍住問他,誰知他卻哭喪著臉說:“別提了,這麼久沒消息,沒戲了。”
我暗暗鬆了一口氣。
後來,爺爺在我每天劈頭蓋臉的熏陶下,從前二話不說就打孩子罵老婆的暴脾氣改了不少。
如果下班比奶奶早,他就自己主動挽袖子進廚房,一邊盯著院子裏的伯伯和我爸寫作業,一邊炒菜。
爺爺和奶奶每天甜蜜蜜,研究著要給我造個小叔叔出來。
我以為命運的齒輪已經改變,正朝著與曾經不同的軌跡運轉。
可是,轉動的齒輪不會因為一點點偏差就會改變原本既定的方向。
這天,爺爺從體校回來時,他連腳架都顧不上踢,把自行車丟到一邊就興衝衝的進了屋。
他抓著我的手,臉上是難以言喻的喜悅,他喊道:“媽!我的資格證批下來了,我能當老師了!”
嗡的一聲,我腦袋裏的弦立刻繃緊了。
4
奶奶擦了擦手從廚房探出腦袋,她也高興的喊:“真的?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呀,那今天可要炒點肉,好好慶祝一下。”
我本能的想喊他不許去,他的脾氣一定會聽我的話。
可他眼裏閃著雀躍的光,讓我話到嘴邊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我強撐著笑臉說:“是啊是啊...好消息。”
我突然又想起了什麼,我抓著爺爺的手問:“你報道是什麼時候?”
爺爺愣了一下,呆呆的說:“媽你的消息怎麼比我還靈?我都還沒說我被大學錄用的事,你怎麼就知道了?”
我目光閃躲,訕訕的笑著,胡亂打了個圓場圓了過去。
他半信半疑,又有些遺憾的說:“我本來還想在吃飯時給大家個驚喜。”
他給伯伯和我爸發花生和糖豆時,才興衝衝說了他後天就去報到。
後天!
我差點沒控製住喊出來,可我又迅速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爺爺後天報到,那也就是伯伯和我爸明天就要去煤堆玩。
我必須得想出一個辦法來。
當天晚上我就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各種能想的辦法都想了一遍。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專門盯著伯伯和我爸,恨不得把眼珠子粘在他倆身上。
今天他倆休息,不用去學校,而爺爺和奶奶都去上班了。
伯伯和我爸被我死死地盯著,心裏直發毛,還是我爸壯著膽子來和我搭茬:“奶奶,我和哥哥沒幹壞事,你怎麼不高興?”
我繃著臉不說話。
我爸眼珠子一轉,立馬改口又喊道:“姐姐姐姐,你怎麼啦?”
我無語道:“沒你事,一邊玩去。”
我爸一臉委屈,撇了撇嘴,灰溜溜跑走了。
一上午都相安無事,誰知他倆剛午睡起來,伯伯就和我爸商量著要去工地的煤堆。
我爸那個傻小子還在拍手叫好。
聽到‘煤堆’兩個字,頓時我就像炸了毛的貓,我重重地一摔手裏的掃床掃帚,我罵道:“不許去!”
我並不知道他們說的煤堆在哪,也不能確定我告訴爺爺他們在煤堆後,爺爺就能順利地找到他們。
更不能確定的是,在他們出門後,還會不會發生其他我所預料不到的意外。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們呆在家裏,哪也別去。
眼瞧著我都已經發火,誰知道伯伯像是存心和我作對一樣,好說歹說就是非去不可,哭著喊著死活都要出門。
我氣急,八九歲的小孩已經沉了,我把他按回床上,牟足了勁對著他的屁股左右開弓,‘啪啪’就是兩個巴掌。
我高聲質問:“你今天就好好在家呆著不行嗎?為什麼非得出去玩?”
我爸剛剛還也一起吵著要出去,現在嚇得立馬噤了聲。
我抓著他問了很久,直到最後,伯伯才紅著眼眶說:“奶奶...我不是去玩,我聽說可以去工地上撿煤渣,攢一攢就能賣錢了。”
我哭笑不得:“那你剛剛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小聲說:“因為爸爸說這是偷東西,他不許我去撿煤渣,我害怕你罵我。”
“但是其實根本沒人管,很多小孩都去了,他們用換來錢買冰棍買玩具。”
我坐在他身旁,放軟了語氣說:“你想吃冰棍,奶奶給你買呀。”
他搖了搖頭:“馬上爸爸就要當老師了,我想給爸爸買支鋼筆,英雄牌的,老師都是要用鋼筆的。”
我心裏一酸,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在胸口裏翻騰。
喉嚨像是被堵住,看著他懵懂又帶著水霧的眼睛,我說不出來半句責備的話。
我揉了揉他的腦袋,說了一聲‘好孩子’,然後緊緊地把他摟在懷裏。
我語重心長地和他說,就算沒人管,也不能白白拿別人的東西,如果想要賺錢,天底下有的是辦法。
太奶是納鞋底勾鞋墊的高手,她的身體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隻不過年紀大了實在挨家挨戶跑不動,所以隻在有人上門的時候,偶爾才做幾雙。
我給伯伯提了一個非常好的解決辦法,讓他和我一起學著勾鞋墊,然後他再拿去集市上賣,賣來的錢都歸他。
伯伯聽了之後,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睛裏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他拍著胸脯和我保證一定好好學。
等到爺爺和奶奶下班回來時,就看見兩個小孩坐在我身旁,笨拙的學著勾鞋墊。
爺爺疑惑地看了一眼,打趣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兩個瘋小子居然迷上了針線活,有前途。”
伯伯和我爸學了一下午,累壞了。
他們吃過晚飯早早的就上了床,輕微的鼾聲斷斷續續,睡的又沉又香。
我又是一夜沒合眼。
本來我想跟著爺爺一起去,但是家裏隻有一輛自行車。
如果我強行讓他帶著我去,也隻會給他添麻煩。
天還沒亮,奶奶就生火把早飯做好了,還用鐵飯盒打包好了爺爺的中午飯。
爺爺專門翻出平時不舍得穿的新衣服新鞋,對著鏡子使勁的拽了拽,試圖把每一道衣褶弄平。
臨行前,我揪著爺爺再三叮囑:“路上慢點,時間還早著,別急,誤不了事!”
爺爺看著我神經兮兮的樣子,笑道:“媽你今天這是怎麼了,我會安全回來的。”
“你知道,我最聽你的話了。”
他踢起腳架,站在院門口衝我和奶奶招了招手,然後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用力踩下了腳蹬子。
那天,他消失在了紅日初升與地平交彙的線。
5
爺爺剛走,我的頭就又重又沉,恍惚之間,身形不穩差點栽下去。
奶奶眼疾手快,一把攙上了我的腰。
奶奶焦急的問:“怎麼了嗎?”
我擺了擺手,正要說沒事,眼前突然湧現出一片黑。
濃墨一般的漆黑在我眼前蔓延開的時候,我還在惦記著。
爺爺會不會回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又有了意識和知覺,尤其是腳趾頭銘心刻骨的疼讓人完全忽略不了。
腳趾頭?
我大叫著從床上坐起來,剛一睜眼,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我在一個整潔又明亮的房間裏,映入眼簾的就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櫃,密密麻麻的書塞得滿滿當當。
柔軟的被子蓋在我身上,這是我以前從沒接觸過的絲滑觸感,我嚇得從床上一躍而起。
我連滾帶爬的推開門,發現客廳也成了我完全陌生的樣子。
瓷白的地磚,紅木的茶幾和豪華皮沙發,那坐著的兩個人頂著我再熟悉不過的麵孔。
是我爸媽。
客廳的空調吹得我頭腦發懵,我呆呆的開口:“國棟?”
我爸給我媽剝橘子的手一頓,他皺著眉毛說:“怎麼今天不喊老頭,改叫國棟了?”
我媽吃下我爸遞到嘴邊的橘子,埋怨道:“你就慣著你姑娘吧,一天沒大沒小。”
我爸連聲應下:“是是是,那我小時候也沒大沒小,我奶奶還讓我喊她姐姐呢,樂意喊什麼就喊什麼吧...”
缺失的記憶一股腦湧上來的時候,腦袋是撕裂一般的疼。
如同詛咒的貧窮命運在這一刻被改寫。
這一次,我爸發奮讀書,考上了醫學院,現在光榮地成為了肛腸醫院的一名主任。
在他手下康複的病人多到數不勝數,大大小小紅色的錦旗擺滿了他醫院的辦公室。
【長得超帥割的賊快,真的不疼肛好有你。】
【上有好生之德,下有再造之恩。】
【妙手仁心頂呱呱。】
......
伯伯則成了工地上的白帽子,快五十歲小老頭最大的愛好居然是做手工。
勾鞋墊打毛衣,就連家裏的禿毛狗都有十幾件毛衣穿。
奶奶成了一個自信的小老太太,每天拿著紅扇子下樓跳廣場舞,偶爾還會和其他老太太拌上幾句嘴。
而我家原先住著的,連牆皮都會脫落的老舊宿舍樓搖身一變,成了離市中心不遠的大平層。
我媽原先的總是提心吊膽被抓的流動餛飩攤,如今也成了一家不大不小的正規門店。
我成了我爸媽愛情的結晶,不再是奉子成婚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