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踏平比鄰小國,數十萬大軍駐紮於棋國邊境。
為防止戰火燒到棋國城樓之下,我父皇連夜派使臣談判。
我就這樣被我父皇從枷鎖繁重的廢棄宮苑內放出,與上萬匹綢緞十萬兩黃金一同被送往了北周軍營。
軍營帳內,紅蓋頭落地。
迎娶我之人,竟是當年被北周送往棋國的質子。
祁羨。
1.
棋國邊境處,黃沙漫天。
浩蕩的馬車搖晃至棋國軍隊駐紮處。
我被人捆著手腳,掩住口鼻推下車。
一身紅色嫁衣立於荒野黃土之上,鮮紅刺目。
又尤為諷刺。
前來接頭的北周士兵不屑嘲笑:
“你們棋國不是號稱泱泱大國嗎?堂堂公主出嫁禮儀竟是這般?”
棋國宮人笑得諂媚:“我們公主性格剛烈,陛下也是出於周到的考慮才出此下策。”
是。
的確考慮周到。
當今棋國兵力薄弱,北周大軍浩浩,這場以求好而臨時決定的和親容不得任何差池。
他怕我死,也怕我逃。
所以將用在犯人身上的那一套,盡數套在了我身上。
北周士兵用看貨物的眼神上下打量我,良久,他滿意點頭。
“棋國水土養人,公主長得當真別致。”
而後他又用同樣的神色語氣去檢查我身後數十輛馬車上的貢品。
在他眼裏,我與這些死物,無異。
都是棋國為求和的犧牲品。
紅蓋頭落於頭頂,遮住了視線。
我在北周士兵半推半拽中,進入了軍帳。
北周大戰高捷,士兵氣勢高漲。
帳外篝火燃燒,士兵嬉笑聲不絕於耳。
腳步聲響起,眼前紅蓋頭被掀開。
視線清明,我措不及防對上了那雙熟悉的眼。
他居高臨下,眉梢染了些許醉意的紅。
眸光看我,諱莫如深。
良久,他輕笑。
慢條斯理的接過我瞞過眾人,緊握在掌心的一枚斷簪。
“楚映柳,你現在可真夠狼狽的。”
他取下我口中的白布。
我從錯愕中回神,但一路以來吊著的那口氣卻鬆了下來。
“是啊,你倒是威風凜凜了。”
當年祁羨回北周之前,我站在宮門外哭到哽咽,不顧皇家禮儀哭著喊:
“祁羨,我們還會再見麵嗎?”
他沉默點頭,連分別的情緒都不肯多流露半分。
大抵我們誰都沒想到,再次見麵會是這樣一副情形。
我稍不經意抬眸便能看到他掛在帳簾一側的閃著寒光的銀色鎧甲。
上麵還有未來得及清除的幹涸血跡。
不知道背負著多少敵軍的性命。
原來……
帶著北周大軍勢如破竹一舉拿下比鄰小國,令我父皇聞風喪膽的人——
竟是祁羨。
2.
他幽深的眼底倒映著搖曳的燭光和眼角帶淚的我。
我卻透過這些,仿佛又看到了當年那個初入棋國皇宮,被宮人譏笑羞辱的隱忍少年。
彼時我外公還在,棋國兵力強盛,經濟發達,又地處天下中心。
各國紛紛向棋國示好,北周一個邊境小國亦然。
北周擅牧,士兵驍勇,我父皇尤為忌憚。
為了力證北周攀附棋國,北周皇帝甚至不惜將自己的四兒子送來,做棋國質子。
祁羨便是這樣,來到了棋國境內,入了棋國皇宮。
一個被自己國家都拋棄的不受寵皇子,棋國宮人自然不放在眼中。
小太監氣焰囂張的將祁羨手中幹硬的饅頭踹飛,宮女亦然圍著祁羨冷嘲熱諷聲不斷。
祁羨緊握著雙拳,青筋暴起。
神色倔強凜然。
小太監無端打了個哆嗦,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後朝著祁羨啖了一口。
“我呸!不過是被送來棋國做奴隸的人,還真把自己當主子了?”
“看什麼看?今天咱家不讓你吃這口狗剩的饅頭,你就是一口都吃不到!”
我路過時,便聽到了這一句。
本就讀那些乏味的之乎者也讀的心煩,又恰好聽到他們這般的話。
我熱血上頭,走了過去。
“狗剩的?這不都是從各宮妃嬪桌上撤下來的嗎?”
話音剛落,周邊瞬間撲簌簌跪了一地,小太監臉都白了,忙不迭扇自己巴掌,“公主恕罪,老奴失言,老奴失言。”
我越過他,將目光徑直落在了祁羨身上。
他不卑不亢的站在那,一言不發。
我來了興致,單手指著他。
“你就是北周送來的質子?”
“你到我宮裏去,陪我讀書,打發時間,我給你吃熱乎的糕點。”
他倨傲極了,冷聲道:“我不吃嗟來之食。”
那時我不以為然,隔著不遠處,我笑的張揚,信誓旦旦。
“你肯定會到我身邊的。”
我是宮裏最為受寵的公主,我母妃是聖上最寵愛的妃子。
父皇對我,從來有求必應。
何況隻是個敵國質子。
有風吹過,吹的湖麵蕩起漣漪。
我轉身之際,隻看到少年看我時,那複雜的目光。
許是羨慕。
3.
棋國比鄰小國破滅,被劃入北周疆土。
北周士兵整裝待發,興致昂揚的回到了北周境內。
萬民在都城長街相迎歡呼。
透過因馬車搖晃而忽合忽開的車簾,我隻能看到祁羨坐於馬背上寬闊挺拔的背影。
被送入軍營那一晚,他沒要我。
隻是耐心的給我鬆了綁,在滿是勒痕的傷口處,替我抹了清涼的藥。
他說:“楚映柳,你隻需好好跟著我,以後北周就是你的家了。”
這句話好耳熟,當年他被送入我宮中做我伴讀時,我也是這般說的。
“好好留在我身邊,就把棋國當作是你的家。”
如今時過境遷,棋國北周地位兩極反轉。
當年說出去的話,最終又落回至我耳邊。
為慶祝戰爭凱旋獲勝,宮中大擺筵席,北周朝中大臣,後宮嬪妃皇子公主都在等著祁羨這位大功臣。
一路顛簸,我筋疲力盡。
進入祁羨宮中我還未來得及喘息,便又被宮女拉拽著坐於鏡前梳妝打扮。
祁羨未娶正妻,哪怕我是和親而來的棋國不受寵公主,還沒有冊封,她們也得把我當正牌來對待。
好一番折騰後,我挽著祁羨的手共同出現在了眾人麵前。
歌舞升平的氣氛僵了一瞬。
北周皇帝高坐於龍椅之上,一雙眼獵獵看我,不滿十足。
他當著眾臣的麵,話語並未有一絲婉轉:
“阿羨,棋國求好的貢品帶回北周就是,何苦多此一舉娶個棋國公主回來?”
頗有威嚴的話語,飽含著羞辱的意味。
不少人玩弄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轉。
不過是借著說我的由頭,毫不掩飾的表達自己對棋國的不屑,對棋國人的不屑罷了。
“回稟父皇,這才能展示北周的胸襟。”
他語調不卑不亢,神色淡然。
讓我分不清是真是假。
但——
他終歸是在替我解圍。
我緊繃的身子稍稍鬆弛了下來。
北周皇帝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那就帶著你的新皇妃,上座吧。”
琴音響起,舞妓再度扭動著腰肢在大殿之內熱舞。
周遭喧鬧聲不斷。
我隱隱覺得有道強烈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轉頭,與紅衣少女目光不期然交接。
她看我時那怨恨的目光那樣直白。
4.
昭然若揭的不是她對我的輕蔑,而是少女懷春的心事。
她大抵是喜歡祁羨的。
我漫無目的的瞎想,卻見她已翩然起身,站在了殿堂中央。
一襲紅衣那樣奪目。
“為了慶祝表哥凱旋,臣女特地練了一首出征曲,在此獻醜。還望此後的戰役表哥也能一勝到底。”
原來,他就是北周皇帝禦賜的安陽郡主——沈琉虞。
一片叫好聲中,沈琉虞接過宮女遞來的琵琶,隨著她蔥白的指尖撥動琴弦,慷慨激昂的樂律綿延入耳。
這首曲子難度極高,想必是費了大功夫的。
我突然想到當年我母妃教我練這首曲子時,我哭著抗拒的模樣。
又可憐又可笑。
我好想我母妃。
她不在,沒人逼我練,這首曲子我都快忘記怎麼彈了。
琴音落。
北周皇帝龍顏大悅,當即揮手:“安陽有心了,就將棋國上貢的那枚琉璃翡翠耳環賞給你了。”
宮女拖著瓷盤走來。
我目光定住。
那副耳環,全世界不會再有第二幅。
是當年我外祖父輾轉各地,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尋來了一塊上好澄澈的翡翠,又央了宮裏鼎鼎有名的匠人打製的。
就連圖樣都是外祖母畫的。
我母妃死後,她的物品被收繳,被宮人搜刮。
兜兜轉轉,竟是同我一起,來到了這異國他鄉。
沈琉虞盈盈一笑,不懷好意的目光落在我了我身上。
“多謝聖上賞賜,但臣女還想再討一個賞賜。”
她聲音嬌嬌的,笑得天真爛漫,北周皇帝很是受用。
“安陽但說無妨。”
“早就聽聞棋國女人擅長女工音律,那些諂媚男人的東西,北周女人學不來。不過想必嫂嫂也是琴藝了得的,要不借此機會,好好展示展示。”
“讓我們也聽聽棋國人的樂曲。”
她選了一首如此激昂的曲子,成功調動了賓客的氣氛。
棋國樂曲本就婉轉。
她想聽我彈琴是假,想給我難堪才是真的。
但我不在意。
我的處境,在沒來北周之前,就已經一塌糊塗,舉步維艱了。
數十雙眼睛盯著我,我手撫琴弦,音調錚錚然,無一絲婉轉流暢之意。
大家都笑了。
紛紛朝著沈琉虞獻上恭維的話。
“還是郡主琴藝了得。”
“棋國女子的琴藝不過如此,看來都是謠傳。”
沈琉虞笑得尤為開懷。
我不以為然的屈下身子:“臣妾獻醜了。”
北周皇帝輕哼一聲,“不堪入耳。”
祁羨沉默的喝著酒,在我落座的那一瞬,他手撫上我後腰,懲戒性的掐了一把。
“騙子。”
“四皇子可是怪我,沒能給你爭取到臉麵?妾身無能……”
他嗤笑一聲,不鹹不淡的打斷我後續的借口。
“楚映柳,別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