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夏日，午後，充斥著汗水、腳臭味、擁擠的車廂裏，我和媽媽被擠得無處下腳。

媽媽一邊拉過我，怕我擋著售貨員的小車，一邊嘀咕著：「娜娜，看媽媽對你多好，這麼擠的夏天還帶你出來旅遊。你那個死鬼爹在的時候，啥時候帶咱們出來旅遊了？」

我心裏冷笑著，卻沒說話。

她哪裏是帶我出來旅遊的？

她是遠嫁，此次帶我回去，也不過是為了參加表哥的結婚典禮。

眼看售貨員的車就過來了，她皺著眉看我們：「麻煩讓一下，車過不去。」

聽到這話，媽媽好像覺得我給她丟人了似的，把我猛的往過一揪，大聲道：「聽到沒，你堵路了！」

大家的目光都掃向我，刺得我臉頰發燙、渾身難受。

我使勁往旁邊縮，努力把自己團成一團，可即使我再怎麼縮也得占個位兒。

我緊靠著的、座位上坐著的大姐開始皺眉了，我咬咬牙又往外退了退，得想方設法躲開她。

身後不斷有人舉著泡麵催促讓道，售貨員惱了，衝我嚷了句：「腿縮一下聽不到嗎！」

我趕緊抬起腿，她猛的衝過去，貨車上的萬向輪把我腿上刮出一道很深的紅印子，下意識的，我彎腰捂著腿倒吸著涼氣。

可我媽呢，一臉看笑話似的看著我：「看你怎麼這麼笨？還影響人家工作，要我說，你這學都白上，你們老師沒教過嗎？不給別人添麻煩......」

腿上傳來鑽心的疼，我看了看，那個印子甚至已經開始有滲血的跡象。

「媽，還不是你，明明有錢可以坐飛機的......」

聽到這話，她豎起眉毛瞪著我：「你怎麼回事？翅膀還沒硬呢就想著壓榨你媽的錢了？我就不給你花！憑什麼我受苦受累掙點錢你要分享我的錢？告訴你，現在我不給你苦吃，以後社會有的是苦給你吃！」

爸爸在的時候從來不會這麼對我——我鼻間一酸，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她斜睨我一眼：「就知道哭......」

旁邊座位上的一個阿姨看不下去了：「妹子，看你女兒也不像個不懂事兒的，孩子還小，給她提供好的教育和生活不是我們當媽的責任嗎？我也有女兒，人家都說女兒要富養，你......」

我媽擺了擺手，雙手環胸：「嗬，沒落你頭上你不知道，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你要是看不慣，你來給她錢啊，你把她當成你女兒養去！」

說著，她提起我的衣領就往阿姨那兒扔。

阿姨瞪大了眼：「誒！你怎麼說話呢！」

我媽上下打量了下她：「愛管閑事的老母豬......」，說完就從包裏翻出一盒泡麵，自己去熱水間打水了。

阿姨被氣得上下喘著粗氣，我隻能低聲道：「阿姨…對不起，不用跟我說話了，我媽就是那樣......」

最終，她也隻能化作一股歎息，看著我；「你受苦了......」

我笑著搖了搖頭，這麼多年，我早就習慣了。

2

她端著泡麵桶回來了，剛悶好沒一會就直接端起了桶，自己猛猛吃了大半碗。

打了個嗝後，她把碗底的湯和幾根麵留給了我。

「吃吧，我知道你不餓，隻是渴了。」

然後她火速在車廂裏找到個空位坐了下去，頭高揚著、打著呼睡著了。

我在原地，用她用過的叉子挑起碗底零星的幾根麵。

饑腸轆轆的感覺真不好受，其實早在她吃飯的時候我就要餓死了。

可現在，也隻能含著淚喝下這碗泡麵湯......

正喝著，對麵阿姨給我遞過來個麵包，她壓低了聲音：「快吃，別讓你媽看見，我真是無語，這個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當媽的人......」

我顧不上想太多，趕緊接過，三下五除二和著泡麵湯就咽了下去。

吃完也淺淺地打了個嗝，我這才知道，吃飽是什麼感覺。

阿姨想把硬座讓給我，被我拒絕了。

大家出門都不容易，我怎麼能坐別人的位置呢？

我找了找地方，靠在廁所旁站著打盹。

不知過去了多久，等我再醒來的時候雙腿已經麻得沒了知覺，脖子因為一直耷拉著也有些落枕的感覺，腳下更是像針紮似的又麻又疼，每走一步都難受。

我看了看手表，才走了一半的路程，還有十來個小時才能到，這些時候我要幹嘛呢…

歎了口氣，我往車廂裏鑽了進去，準備找找我媽去哪了。

可我剛進去就被一隻手提流住了耳朵。

「哎喲！」我小聲叫出了聲。

我媽也貼了過來，臉緊緊的挨著我，聲音如雷貫耳：「你這死丫頭去哪了？知道我一直在找你嗎？去去去，坐那邊去！」

坐？！

我瞪大了眼睛，難以相信有座位她會讓給我。

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我才發現她所說的座位，不過是把我們帶著的行李箱塞到了別人座位下，多出來的部分能讓我坐上去。

我咬了咬牙，為了避免給旁邊人帶來麻煩，二話沒說，一屁股坐了上去。

行李箱又涼又硬，坐久了全身重量放上去，屁股都坐麻了，可我沒有別的選擇。

時不時還得給往來的過路人側著身子讓開，我盡力往座位那邊靠，可人一擁擠的時候我的臉還會不小心貼上人家的屁股。

看著我的樣子，坐在軟乎座位上的媽媽掏出了手機，對著我拍著什麼。

我低下了頭，不想被人看到我的臉。

媽媽一邊拍一邊大聲道：「誒對，這是我女兒，看，她在火車上喜提萬向旋轉椅一個，哈哈！」

我更努力把頭低下去，恨不得鑽進地縫裏。

3

發出去沒多久，她就收獲了千讚，也收獲了不少網友的評論——

「為啥買無座？沒票的話不會改行程嗎？這麼熱的天，幹嘛受罪？」

「家長不容易，暑假帶孩子出門碰到人流大的時候，唉！」

「去哪兒的車這麼擠？我也準備去旅遊，避個雷！」

媽媽洋洋得意的看著我說：「瞧，這個視頻比我之前發的都多誒，你媽要紅啦！」

接著，她隨即選了幾個幸運觀眾，回複了人家的評論。

「我是故意買無座的，我認為，我吃過的苦她也得吃。我養她到這麼大，沒讓她去撿垃圾已經很不錯了。」

「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無座慢車，下次繼續！」

......

發出去沒多久，她的某音就像被轟炸了似的滴滴滴響個不停，我偷偷繞到她身後。

看到她盯著手機裏罵她的評論愣神。

媽媽捧著手機呆呆的抬起了頭：「我隻是想讓你吃點苦，才能珍惜現在的生活，我有錯嗎！」

我搖了搖頭，看似沒回答，其實內心也在腹誹著，等三十年後，你躺在病床上這樣問我時，我該怎麼回答你呢？

過了半天，媽媽從手機裏抬起頭，狠狠的卸載了這個軟件。

豆大的眼睛看著我：「他們說的都是錯的！我就是對你最好的，我這麼做，都是怕你將來以後忘本！是…我是為了你好！」

我看著她自己努力說服自己模樣，有些想笑。

接下來的時間，她一直在反複看那段拍我的視頻，拍到了我的不易、我的窘迫、我的尷尬，但這些在她眼裏，都是她“苦難教育”的成果。

我躲進了餐車，窩在餐車角落裏，看著窗外的景色和來來往往的旅客，有甜蜜的一家三口、務工的農民夫婦、還有盡管自己都餓著肚子、仍把飯留給孩子的家長......

幸福的家庭太多了，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我歎了口氣，頭一歪睡著了。

4

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經亮了，我趕緊去找媽媽，幫她抬行李箱。

我兀一回去，媽媽就吊著臉看我：「喲，終於舍得回來了？你是不是也被那些啥也不知道的評論影響了，覺得我是在害你？」

我一邊努力避開其他人，把行李箱從車座底下拉出來，一邊搖頭。

媽媽任由我拖著那個大箱子，自己搶先走在前麵，生怕一會下不去車。

「你知道就好，你可就我這麼一個媽媽，我如果不要你了，你可就成孤兒了，再說，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爹被埋哪兒了嗎？你將來好好表現，好好對我，我才能告訴你你爹的墓，讓你去拜拜，否則......」

她越說越多，恐怕過一會滿車廂的人都知道我家的事兒了。

我拉了拉她衣角，咽下了這口氣。

「行了媽，我們到站了。那站台上的人，是二姨嗎？」

她果然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眼睛都發亮。

「是啊，看，怪不得是你表哥結婚呢，你二姨穿的多洋氣啊！再看看你，這麼大的孩子了還在上學，叫你出去打工都不去，早些掙錢補貼家用不好嗎？！」

又來了......

我們家裏明明不缺錢，她有自己的存款，還有爸爸的死亡賠償金，我有時還會打點零工掙個飯錢，根本沒有窮到那種地步！

可她卻總讓我退學去打工，我不同意，就每天夾槍帶棒的拿話刺兒我。

沒一會，我們被裹挾在擁擠的人流裏下車了，二姨一個人在出站口接我們，媽媽看到她穿的絲綢裙子和剛做完沒多久的發型，眼裏都要嫉妒得冒火星子了。

「妹啊，還是你有福氣，生了個兒子，還結婚了，瞧現在洋氣的…」

二姨嬌笑著：「哪裏，娜娜不也是個孝順孩子？隻是她小了點，等再長長肯定能掙大錢！你們多少年沒回來過了，媽都想死你們了！」

媽媽也笑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嘛，本來前兩年就要來了，都怪她那個短命鬼的爹，這二年忙著處理他的後事兒和遺留問題，一直沒顧上......」

說著，二姨順勢拉上了媽媽的手，順帶把自己手裏提的挎包交給了我，兩個人互相挽著嘮嗑去了。

我手裏提著大皮箱，身上背著媽媽的挎包，手裏還握著二姨的挎包，眼睜睜看著那兩人一身輕鬆的往外走。

我默默地給自己加油打氣，馬上就畢業了，等我回去......

想到畢業以後可以任由自己支配的生活，可以擁有自己的手機…這些苦在我眼裏算不了什麼。

回家後，二姨說姥姥給我們做了飯，我忙不迭的把東西一放，洗了手就坐在桌旁。

媽媽從鼻間發出一聲嗤笑：「鄉下丫頭…」

我掃了眼桌上的菜，提起的筷子不知道該不該放下。

按理說，最近表哥結婚，理應吃得好一些，可眼下這桌子竟然全是素菜，唯一的葷菜是一盤炒雞蛋。

姥姥看著我的樣子，探著頭問：「怎麼了，不合胃口？」

我搖了搖頭：「謝謝姥姥，謝謝二姨…」

素菜又怎麼了，有口吃的總比餓著肚子強！

我挑著吃了兩口，眼瞅著盆裏還有半張涼透了的雞蛋餅，筷子剛伸過去，媽媽“啪”的一聲打在了我手背上，手背通紅一片。

她斜著眼看我：「小小年紀一點不知道謙讓，這雞蛋餅也是你能吃的？而且你忘記咱們這次出門是幹什麼來了？這不是為了提前讓你鍛煉鍛煉，吃吃苦嗎？笑話，以前吃苦的時候還能吃上雞蛋餅？要知道，放在一兩百年前隻有地主才能吃上餅！」

說著，她把那半張雞蛋餅夾起來，在稀粥裏泡了泡，張開嘴吃了下去。

她嚼得香，連我都默默咽了下口水。

姥姥看我餓壞了，讓二姨把冰箱裏的饅頭拿出來熱一熱，被媽媽一把攔住了。

「不用，媽，我這次領她出門就是為了讓她吃苦的，最近不是流行什麼研學嗎？她用不了多久就畢業，該考大學了，興許還能因為這幾年的苦難日子更心疼我們，更能珍惜自己的生活呢！」

姥姥和二姨相視一眼，也附和著媽媽的話。

她們把我跟媽媽安排在次臥裏，我倆也答應了，準備第二天參加完表哥的婚禮就回去，畢竟我還得回去上學。

5

夜裏，媽媽又開始了。

「娜娜，你熱嗎？」

我怕她又作妖：「不熱，媽，快睡吧，心靜自然涼。」

媽媽翻了個身，從枕頭底下抽出來把扇子：「媽熱，給媽扇扇，你不會不孝順媽媽吧？媽媽可是這麼多年一個人把你帶大，不容易啊......」

我一翻身，卻瞥見她床頭夾著的小電風扇，努了努嘴：「可是你有電扇啊，熱的話打開不就行了？」

不知哪句話又說錯了，媽媽噌的一下從床上坐起來，指著鼻子說我：「好啊你，電風扇勁大，我怕把我吹出病來，讓你給我扇會風怎麼了？我養你這麼多年，你伺候伺候我就不行了？我們那會吃苦的時候哪有電風扇這種東西？」

又來了！

氣上心頭，我也撐著身子坐了起來，冷冷的看著她：「你那會是被動吃苦，可是我現在卻被你弄的追著苦吃，你知道外人是怎麼說你，怎麼說我的嗎？」

媽媽神色微一動容，大概是想到了那條視頻下罵她的評論，一時噤了聲。

門外傳來了兩聲敲玻璃的聲音，二姨聲音裏帶著些慍怒：「姐，娜娜，你倆快睡吧，別聊天了，明天阿虎還得早起接親去呢......」

我媽趕緊應承下來，躺在床上背對我，我也掉轉身子睡熟了去。

經過這幾天的長途跋涉，我確實累了很多，現在難得能把腿腳伸直了，自然睡的香甜。

可我不知道的是，我媽眼神陰鷺，一夜無眠。

第二天天色還沒亮，一陣敲鑼打鼓聲就叫醒了我們。

我們趕緊匆匆起床配合著二姨家迎親、接客、操持婚禮，忙忙碌碌了一上午。

中午儀式辦完的時候，新表嫂把我叫了過去。

「你就是吳娜吧？」

我點了點頭，試探性地開口：「嫂子好…」

她笑出了聲：「你家的事兒你表哥都跟我說了，我雖然與你素未謀麵，但你的經曆我也經曆過，我也心疼......娜娜，你正是學習的年紀，吃苦也不是這樣吃的，我一會跟你媽說說，你們下午就坐飛機回去吧！」

我看著她的笑顏，竟一瞬間哽咽了，難以自控的撲在她懷裏，止不住的低聲道謝。

表嫂拍了拍我的背，安撫我：「好了，快去吃口飯吧，記住，一定要好好學習，才能走出這裏，才能離開想離開的地方和人…」

我鬆開了她，看她眼裏的悲憫神色，我知道，我們大概是同類人。

我回到了飯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看到東西就往嘴裏塞，盡管我媽在旁邊冷嘲熱諷的看著我說我是餓死鬼托生的，我還是自顧自的炫飯。

是啊，表嫂說的對，我最應該做的不是跟媽媽鬥爭，而是努力考出去，離開這裏、離開她！

沒一會，表哥表嫂過來敬酒了。

表哥表嫂提著酒杯，臉上掛著笑意：「姨媽、娜娜，歡迎你們來…」

我媽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好孩子…你們一定要好好過日子啊......」

表哥點點頭，手裏遞出了兩張寫著我和媽媽名字的機票，繼續道：「這是王蘭的一片心意，她怕你們坐火車虧待了自己，提前給你們買好了機票，下午4點的，三個小時就回去了，早些回去收拾收拾，明天娜娜還要上學......」

我媽震驚了，她也沒想到此次我的“吃苦之旅”竟然這麼快就結束了。

但在婚禮上也不能駁了新人的麵子，隻能接過，拉著我一起對表嫂再三感謝，而我，深深的鞠了一躬，是真的對表嫂表示發自內心的感謝。

6

那頓飯我吃得特別香，返程的路也特別順利。

直到坐上飛機的時候我還在思忱，火車30多個小時的時光，沒想到換成飛機居然三個小時就到了，更讓我可悲的是，我家遠遠不是買不起機票的家庭，這兩張票還得靠表嫂對我的憐惜和“施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