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3年春天,我教師生涯的終點,拉開了帷幕。
是被我無數次保護過,無數次幫助過的可憐學生,好弟弟,親手葬送。
2023年2月初的某天,我正準備照常上班,去學校接收最新一批的初一新生,給他們舉行歡迎儀式。
這是我們師生第一次見麵,我穿得很得體,收拾得精幹,準備下樓乘車。
可是我剛一開門,就看到了一個略有些熟悉的麵龐。
比起記憶中,多了幾分成熟,神情還有幾分糾結。
“周浩軒?你怎麼有空來?你小子自打初中畢業就沒來看過你哥,你今年該上大一了吧?你們怎麼還沒有開學?”
他是我親舅舅的兒子,剛好在我手底下讀過幾年書。
他正要說些什麼,突然一隻大手攔住了他的腦袋,把他扒拉到一邊去了。
接著,一個滄桑的麵龐就映入我的眼簾,滿臉的橫肉,帶著幾分凶神惡煞。
“何報國,你這是一大清早的,準備去哪啊?”
他說話似乎都在故意喇喇大嗓門,震得我耳膜生疼,看架勢多少有幾分黑社會的感覺。
這樣的場景我見的多了,當老師的哪還沒見過幾個學生家長鬧事的。
我以前還代表學校跟家長打過好幾次官司呢,都是小場麵。
不過我想不通,周浩軒都在我這畢業三年多了,這是發生了什麼事,能讓我自己的舅舅這麼氣勢洶洶地來堵家門找我。
我微微一笑:
“舅舅,您這是唱的哪一出?嚇我一跳。”
我舅舅點了點頭,把頭昂得高高的一副趾高氣昂的架勢,演技拙劣:
“少跟我嬉皮笑臉的,今天這個門你是出不去了!”
我繼續還以微笑:
“舅舅,您要不晚上來找我,我今天學校還有重要的事情,晚上我做東,咱們細聊?”
說著,我就試著要從旁邊走開。
舅舅周泰卻是頓時瞪大了一雙眼睛,恨不得把眼珠子瞪出來一樣:
“你去哪?!你想跑啊這是?哼,不是我說你何報國,你們這群當老師的,還真是假惺惺。”
他說完,就開始挺著一顆碩大的啤酒肚朝我擠了過來,愣是把我從門口擠回了家裏去。
上班快遲到了,我有點窩火。
任誰剛開學上班碰到這種事,心情都不會太好。
“我說舅舅,我帶完周浩軒同學已經三年多了,您今天攔在我前麵這是想幹什麼?我真有急事,您讓開一下!”
我試圖用強硬的態度出去。
周泰卻依舊擋著門口不讓我出去:
“我兒子,自打從你這畢了業,高中也不去上了,每天窩在家裏遊手好閑,不是打遊戲,就是搓麻將,一樣好事都沒有學會!現在別人家的孩子們都去上大學了,他特麼每天在家裏啃老,你說,他這荒廢三年落得今天這個下場,源頭不就是你這個初中班主任嗎?”
周泰越說越氣,連他自己都相信了。
這是典型的無理取鬧,我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舅舅,我的印象很深刻,周浩軒的中考成績是非常不錯的,按理說他是完全可以讀一所不錯的高中,最不濟也可以考個二本。”
周泰聞言頓時臉色一僵,硬著頭皮道:
“你少跟我這打馬虎眼,初中畢業,他每天在家裏什麼都不做,課一節也不聽,教育成這種德性,不都是你的責任嗎?你這個老師還好意思在這裏狡辯,我跟你說,這事你不給我和我兒子一個說法,老子今天就不走了!”
我真是很佩服這種人,明明知道自己不占理,卻非要擺出一副受害者的德行,甚至要強行占領道德高地。
一旁已經陸陸續續地圍觀過來不少鄰居。
有一個平日裏相處的不錯的,上來說了幾句:
“我說,這位先生,你肯定是有什麼誤會在裏頭吧,何老師是我們這一片最有名的老師了,我們這些鄰居都認識他,把孩子交給他很放心的。”
其餘的鄰居紛紛跟著幫腔。
他們的孩子有不少都是經我手一把教出來的,後來的發展都還不錯。
周泰被一群鄰居指指點點,臉頓時變成了豬肝色,一雙拳頭攥得緊緊的,突然大吼一聲:
“都給老子閉嘴!!老子教訓自家外甥,跟你們有半毛錢的關係嗎?你們再敢廢話,老子把你們一道收拾了!今天何報國要是不給老子一個說法,他別想出這個門!”
周圍的鄰居怕惹事,頓時一個個都又閉嘴不說話,朝後退開了。
那周泰更是變本加厲,一隻腳已經踏進了我的家門。
周浩軒低著頭,杵在門外,把我看得著急。
我也顧不上許多,一把就攔住了周泰,拉了周浩軒一把:
“周浩軒,你哥那會對你怎麼樣你心裏應該是最清楚的,這些年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但你應該告訴爸爸實話,難道哥沒有好好教你嗎?”
當初送周浩軒轉學的到我那的時候,我媽就千叮嚀萬囑咐,沒少囑托我好好教他,我當然也沒少下辛苦。
周浩軒被我一問,頓時打了一個寒顫,趕緊抬頭看我,眼神之中滿是複雜與糾結,嘴巴張了又合上。
周泰回過頭去,與周浩軒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周浩軒頓時又低下了頭。
“你哥問你話呢,爸爸到底有沒有冤枉他,你說句話!”
周浩軒聞言更是渾身一震,不由自主地後撤了一步,兩隻手不斷地揉搓著衣角:
“我......我......我念書的時候,我哥不講課,還在學校裏搞區別對待,收同學的禮,你又沒給我哥送過錢,他當然就不會好好管我......”
他先是吞吞吐吐,後麵就說得非常流利,吐字清晰,就像是流水一樣順暢。
順暢得有些不自然。
周浩軒說完,抬起頭又神色複雜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就一轉頭跑了
——更像是逃了。
周泰卻頓時得意,又一隻腳也跟著進了我的房間,嘴裏暗罵了一句“沒用的廢物!”便又對著我怒目而視。
“聽到了吧,孩子都說話了,你還有什麼好抵賴的,今天趕緊給我個說法,不然你就別想出門!”
他就像是一個勝利者,我根本不知道他哪來的勇氣。
我此時此刻隻是覺得有些憤怒,他已經侮辱到了我的職業,這對於一個教育工作者非常重要。
我拿起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110嗎?我報警,有人私闖民宅!”
我話音剛落,周泰就像觸電一樣跳出了我家門,像一隻受驚的駱駝,嘴巴吞吞吐吐地想要解釋什麼。
我就拿著手機,直視著他的眼睛,一步一步地走了出去,他被我的氣勢嚇得不由自主地讓開了道路。
“周浩軒是個好孩子,但是做家長的,還是要好好給孩子做個榜樣!”
我補充了一句,給周泰留下了一個背影,大踏步走去上班。
2.
坐在通往學校的公交車上,我心潮起伏。
說實話,鬧事的家長我見得多了,也習慣了,但我之所以這麼憤怒,完全是因為他。
周浩軒。
不隻是因為他是我弟弟。
而是因為,一個自己極為關注、愛惜的學生,竟然親手拿著鋒利的刀,刺在他恩師的心上......
恩師?我算什麼恩師?
他變成今天這樣,我這個老師想來是不稱職的。
還記得那是20年的春天,周浩軒轉來我們學校,就被我專門分配在我們班。
拋開親情不談,作為一個後轉來的學生,我也得對他格外關照。
因為人都是社交動物,又加上孩子們正值青春期,心智發育還不太成熟,一般情況下是會排外的。
果然,周浩軒從一轉學過來,就沉默寡言不怎麼說話。
有幾次我看到他都是臉上有傷。
我問他是怎麼回事,他隻是滿眼噙淚,哭著搖頭。
於是我便偷偷跟著他,發現他在上學的時候被班裏幾個不服管教的壞學生攔著要錢。
我遠遠地看著他們翻空了周浩軒的口袋也沒翻出錢來,就把周浩軒一拳打倒在地。
見此情景我非常憤怒。
以前以為那幾個差生隻是學習不好罷了,沒想到做出這等惡劣的事跡。
我當時就衝了出去,把那幾個學生喝止住,狠狠地教育了他們一通。
當時的周浩軒依舊沉默寡言,我剛扶起他來,正準備問問他的情況,他就跑開了。
我生怕他出事,就遠遠地跟著他,直到他跑回家裏的胡同。
上過學的都知道,每個班裏總有那麼幾個壞孩子,喜歡做校霸。
這種事學校也是屢禁不絕,有的孩子調皮、或者是小氣、要麼是不愛講話,就因此不受待見,於是會經常挨揍。
男生女生都有。
我很怕周浩軒日後再受欺負。
現在的孩子們,腦子都很活絡,嘴裏答應了老師,可能背地裏又去欺負人了。
所以我又繼續暗中保護了周浩軒一段時間,每次有人要欺負他的時候,我都會及時出現保護他,幫他解圍。
之後很久都沒有再發現有人敢欺負他,甚至他身邊也慢慢地有了朋友,我才放心地離開了。
當時我天真的以為,自己這樣就能保護一個小孩不被校園霸淩。
誰知道,周浩軒會做出那樣的事。
那天我正在辦公室裏做教案,教務主任突然就氣衝衝地闖了進來,一把就把我拉了起來,讓我跟他走。
辦公室裏,站著一個小孩,還有周浩軒,以及一對家長。
他們正在那怒氣滔天地跟校長爭論著什麼,嗓門隔著幾裏遠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剛一走進去,校長就扒拉了一把主任,怒道:
“你把他找來幹什麼?!”
那兩個家長頓時把我攔下來,質問我:
“你就是周浩軒的班主任是不是,你看看你教出來的學生,把我兒子打成什麼樣了?!”
他們氣哼哼地說著,就把那個小孩推到我麵前。
那小孩被打得一臉傷,頭上還打了個補丁,衝我咧開嘴巴,兩顆門牙都已經掉了。
我隻覺得頭暈目眩,看向周浩軒,問是不是他幹的,他隻是沉默。
我當時還滿心想著,是周浩軒被人欺負得急了才會還手的。
後來我在校長麵前竭力保下了周浩軒,校長對我一直以來都比較重視,全校的升學率都在我這,也隻好硬著頭皮答應,給了一筆賠償。
之後我才了解到,那天的事根本不是周浩軒受欺負。
而是他故意欺負那個同學,起因就是那個孩子見了他沒有跟他問好。
怎麼還在學校裏整出黑社會風氣了?
我趕緊跟手底下的學生私下調查周浩軒。
原來他發現我在暗中保護他以後,膽子就漸漸變得大了起來,他故意放出班主任是他哥哥的消息,這樣就沒人敢欺負他,他就去欺負別人,久而久之就混成了學校裏所謂的混混頭子。
發現了這一點以後,我連忙把周浩軒叫來談話,苦口婆心地教育他。
也正因如此,我對這個孩子傾注了更多的關注,把他的課餘時間都占滿,為他輔導功課。
沒辦法,誰讓我在校長麵前保了他,也在我媽麵前打了包票,那他就必須要做一個聽話好學的好學生。
於是他就這麼在我的關照愛護下,一直把他看護到了初中畢業,順利考入了一所不錯的高中。
我記得清楚,當時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氣。
周浩軒還特地來看望我,提了許多蘋果橘子。
那個時候他還很陽光,改變了很多,也穩重了不少。
沒想到,再見到成年後的他,會是這副模樣,這幅場景......
3.
想到這些,我就覺得一陣頭大,卷起手中的教案,不斷地磕著眉心。
“怎麼了何老師,剛開學就這麼發愁,班裏有問題學生?”
跟前的同事笑著問我,我隻能回以微笑。
正當我準備去上課的時候,一個身影出現在了辦公室中。
是周泰。
他竟然找到了這種地方,來我辦公室堵我!
“何報國,你今天早上詐我,演的一手好戲,警察怎麼沒來啊?別說警察就算是真來了,老子也不怕!”
周泰說罷,就轉頭衝我辦公室的同事叫嚷了起來:
“大家都來看一看,看一看啊,這個何報國啊,枉為人師表,把我兒子害慘了,沒讀高中,現在大學都沒得讀,還要報警抓我們,這種老師,你們學校是怎麼留他的?”
頓時全辦公室所有老師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一臉的疑惑。
尤其是幾個八卦一點的兼職老師,都已經開始藏在一邊竊竊私語了。
我的拳頭不由自主地又攥緊,青筋爆出。
“這位家長,請您讓開,不要幹擾我的正常工作!”
這次周泰卻是出奇的配合,竟然立刻就給我讓開了道路:
“您請,何老師您多大的架子啊,我哪敢得罪您呢,不然一會又得報警來抓我了,來何老師您的教室在哪,我送您過去?”
他這樣我還真沒辦法。
我總不能真的去把他的嘴堵上,不讓他說話。
沒辦法,我隻能硬著頭皮去教室裏上課。
剛一進教室,班長喊了“起立”,一眾學生喊了“老師好”。
周泰就後腳跟著我進了教室,啪啪地鼓掌。
學生們本來就很容易被吸引注意力,頓時就都把視線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老師好!老師好!你們何老師那可是相當的好啊!孩子們,想不想知道你們何老師是多好的人嗎?我這裏有他的英雄事跡,講給你們聽好不好啊?”
周泰故意用哄孩子的語氣說完,一群剛上初一的小娃娃們頓時開心得不得了,還以為是真來了一個什麼好人。
一個個鼓掌拍手,讓周泰講故事。
然後,周泰就把他杜撰的我和周浩軒的故事講了一遍。
刹那間,整個教室都靜悄悄的,所有同學的目光都注視到了我的身上,有疑惑,有憤恨。
這個年紀的孩子是最容易被帶節奏的。
我拿著手中的教鞭,氣得想衝出去跟周泰幹一仗,狠狠地把他揍趴下。
但我不能用這種無賴的手段對付他。
“上自習!”
我冷冰冰地說了一句,憤憤地離開了教室,身後的學生們頓時嘈雜作一團,我知道他們在議論我。
“何報國?你怎麼又不上課啦?你這人真是,為人師表卻不給孩子們上課,這可是被我抓到證據了奧,我要去找你們校長告你去!”
我轉過身,看著那個40多歲年紀的中年男人。
我心裏不明白,我兢兢業業當老師這麼多年,不說功德無量,但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的虧心事。
他為什麼要這麼對我,為什麼處處針對我?
就算不念及師生之間的道德,從情分上講,我是他親外甥,更在他兒子讀初中這段時間盡心盡力,他即使不感恩戴德,最起碼不能這麼對我!
下午的時候,周泰總算是消失了,我鬆了一口氣。
心中暗暗祈禱,希望他是折騰夠了,不再來煩我了吧......
雖然我自己都不大相信這件事。
第二天我照常去上班,剛一到學校門口,就看到圍了一大群人,一群保安在校門口維持秩序,孩子和家長們熱鬧成了一團。
我走到跟前一看,校門口拉了一條橫幅,黑底白字!
“何報國,無良教師,坑害少年,還我孩子未來!”
周泰就站在人群當中,給一群家長宣揚他杜撰的“我”的事跡。
周泰一眼就在人群中留意到了我,趕緊扯開嗓門給一眾家長介紹我,眾人頓時圍了上來,大有一群拿手機拍視頻的,看熱鬧不嫌事大。
保安連忙推開人群,把我護送進了學校。
這個地方......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耕耘了半輩子的地方,在我的手裏被我毀掉聲譽。
於是我找到校長,提出辭職。
校長當然知道我的為人,更是當年周浩軒中考成功的見證者,他是知道一切的,所以急切挽留我。
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事態惡化,我更不能讓自己受這樣的委屈而無動於衷。
我要反擊,但我不能連累我的學校。
所以我選擇離開。
孑然一身地選擇報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