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半夜,我媽咣咣砸響了小姨家的門。
我媽衣衫不整,額角上破了個大口子,正汩汩往外冒血,一個眼窩是烏青,身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
這些傷痕裏有新的,也有舊的。
有皮帶抽的,也有拳頭砸的。
小姨看到之後沒有太大的反應,語氣裏是司空見慣的沒什麼情緒波動,她說:“怎麼?又是陳勇那個王八蛋打的?孩子呢?”
我媽坐在沙發上流眼淚,有些木訥的點點頭說:“他不打兒子。”
小姨沒有多問,自顧自的聽起了電子書。
屋子裏我媽的小聲啜泣和機械的電子音混在一起。
我熟練的翻出藥箱,拿出棉球和碘伏給我媽上藥。
藥箱裏隻有幾板常見的感冒藥,剩下滿滿一堆全是碘伏、酒精、棉球和繃帶。
我媽有些感激的看著我,她說:“樂樂......”
我用鑷子夾著棉球,泡了碘伏的棉球一點一點塗在我媽額角的傷口上。
誰知在一旁安靜的小姨見到我給我媽上藥的這一幕突然爆發了。
小姨叉著腰衝我罵道:“你給她上什麼藥?這不都是她活該嗎?我勸了多少次讓她離婚,她有聽進去半個字嗎?”
小姨抬起手重重的合上藥箱,啪的一聲,藥箱上的塑料外殼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我媽嚇的瑟縮了一下,她小聲的辯解道:“我要是離婚了,吃什麼喝什麼去,上哪兒拿錢養兩個孩子......”
果不其然,又是這樣的陳詞濫調。
小姨咬著牙吼道:“你自己有手有腳的幹嘛非要靠著男人養活?陳樂!你給她上藥也是浪費!多少藥都治不了你媽這注了水的腦子!”
小姨踩著拖鞋進了房間,然後怒氣衝衝的摔上了門。
我媽撇撇嘴說:“你小姨總是這樣,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要不是我就她這一個妹妹......”
我冷笑:“媽,小姨這都是為你好。”
我媽還是半個字都聽不見去。
過了沒一會兒,小姨就從房間裏出來,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
她嘴上說著心煩睡不著,其實是眯著眼睛偷偷看我給我媽上藥。
小姨是刀子嘴豆腐心。
她比誰都要心疼她的這個姐姐。
嘴巴上罵著我媽活該,可背地裏,她不知道因為我媽偷偷流過多少眼淚了。
2
今天是我媽躲在小姨家的第二天。
我媽還沒從我爸重重落在她身上的拳頭裏緩過神。
小姨給她換了幹淨衣服,身上的上也都包紮好了。
她抱著腿窩在沙發上,眼睛死死地盯著放在茶幾上的手機。
突然,我媽的手機響了,我媽立刻拿了起來。
我看了一眼屏幕,是我爸發來了消息。
“你又死哪去了?還不回來是吧?”
接著我爸又發來一段視頻。
視頻裏,我爸舉著手機一步步靠近還在熟睡中的弟弟,然後揮起手毫不留情地往弟弟臉上扇去。
一下又一下,重重的巴掌扇在弟弟白嫩的臉頰上。
手機裏不斷的傳出弟弟撕心裂肺的啼哭聲,還有我爸壓抑著的怒吼:“別吵!別吵!”
我的神情有些恍惚。
腦袋裏是一片空白,眼前弟弟通紅一片的臉也慢慢變成了重影。
我從沒想過我爸會打弟弟!
要知道,我的弟弟隻有三個月大!
我媽舉著手機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她捂著臉放聲大哭,嘴裏一遍又一遍喊著弟弟的名字。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心底裏本能的生出濃烈的憤怒
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樣,強烈的窒息感。
我說著就要衝出去。小姨聽到動靜,從廚房裏探出了頭,攔住了我。
她一把奪過我媽的手機,看到弟弟被打的那段視頻後,臉上的表情逐漸變得扭曲。
她臉色發青,把牙咬得咯吱咯吱響,一把扯下腰間的圍裙,她罵道:“畜生不如的東西!居然打一個三個月不到的孩子?!”
小姨立刻掏出手機要報警,我媽卻先一步拽住了她的手。
我媽哭著哀求道:“小霞......小霞,別報警,他要是進去了我可怎麼活?隻要我回去就好了,沒事的......沒事的。”
小姨的怒火都燒到了天靈蓋,不管不顧還是要報警,可她根本架不住我媽的苦苦哀求。
我媽膝蓋一軟,直衝衝地就跪了下去。
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頭發也亂糟糟的黏在臉上,我媽搖著頭止不住的哭訴:“算我求你了小霞......咱別報警好嗎?”
小姨氣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最後隻能開著車送我媽回去。
我媽和小姨要連夜趕回去,小姨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於是把我也拉到了車上。
小姨一邊打著方向盤一邊踩油門,麵包車搖搖晃晃的在黃土路上衝刺。
我係著安全帶抓緊了扶手,生怕麵包車散架了。
回了村,小姨讓我在車上呆著別下去,然後就拉著我媽的胳膊衝進了家。
我爸正坐在院子裏抽煙,見到我小姨的瞬間,他騰的一下站了起來。
小姨指著我爸就是劈頭蓋臉一頓罵。
可罵了什麼我聽不清。
我爸站在高高壯壯的小姨身邊,活脫脫像一個瘦猴子。
小姨猛地揪住了我爸的衣領,掄圓了胳膊就往我爸臉上抽。
我手忙腳亂地搖下車窗。
這下,我才聽清了小姨嘴裏的話,她說:“這十幾個巴掌是我替你兒子抽的,剩下的等他長大了親自抽回你臉上!”
3
我爸很害怕小姨。
剛見到小姨那會,我也很害怕。
小姨戴著黃色的安全帽,頂著中午最烈最毒太陽,她重重的放下肩上的水泥,然後一言不發的打量我。
我看到她那張凶神惡煞的臉嚇得直想哭,可我媽一直在戳我的後背。
我隻能扯著嘴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小姨的語氣冷漠,她說:“知道了。”
小升初,我考到了縣裏的學校。
我媽為了省下那幾百塊錢的住宿費,就把我塞給了小姨。
自那天起,我就住在了小姨家。
小姨在工地上幹活,好幾次我都聽見工人們誇她,說她明明是個女的,力氣比那些男人還要大很多。
小姨的話很少,每天準時騎著電動車接我上下學。
上學的路上正好修路,路麵坑坑窪窪,縱使我被顛的幾次都差點掉下去,我也不敢抱小姨的腰。
小姨迎著風罵道:“知道快掉下去了,還不趕緊抓著我?”
她抓起我的手狠狠地按在了她腰上。
後來我才知道小姨並不是看起來的那麼嚇人。
她會變著法的對我好,她記著我不吃芹菜,喜歡吃辣椒,每隔兩天飯桌上就肯定會有一道辣椒炒肉。
這些事連我爸我媽都記不住。
她把我當作親生女兒來看,她沒結婚也沒帶過孩子,特地加入了一個寶媽群,整天在裏麵學習育兒經驗。
小姨因為那天沒能帶走我媽和我弟弟的事情自責了很久。
我媽說,女孩子怎麼樣無所謂,但是弟弟一定要留在他們陳家,不能斷了香火。
我媽心甘情願的留在了我爸身邊,別說是小姨了,就算十頭牛來了都拉不走我媽。
小姨氣的要命,每天在屋裏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最終她還是報警了,她還順手把我爸打弟弟的視頻發在了寶媽群裏。
視頻一發出去就引起了寶媽們強烈的憤怒。
小姨的手機叮叮叮響個不停,她劈裏啪啦的打字跟著寶媽們痛斥我爸這個人渣。
有人把視頻發到了網上,下麵密密麻麻的評論全是清一色聲討我爸的。
很快,我爸扇弟弟的事情直接衝上了熱搜。
越來越多的人幫忙報警,縣婦聯的人也找上了門。
警察和婦聯的人風風火火趕去了我家時,我爸卻人間蒸發了。
隻有我媽抱著弟弟站在院子裏,望著黑壓壓的人不知所措。
小姨咬著牙問:“陳勇呢?陳勇這個縮頭烏龜敢做不敢當是吧?現在出了事知道躲起來了?”
4
我爸確實是個縮頭烏龜,在外麵窩囊得一塌糊塗,在家裏卻是比誰都橫。
他是個外賣員。
每天騎著電動車挨家挨戶的送外賣。
白天幹活時,免不了要被一些顧客欺負。
有些顧客很是不講理,店家配錯了餐,就把鍋甩在外賣員身上。
我爸垂著頭笑著給那些人道歉,嘴上好話說個不停,求著人家別給他差評。
可轉頭晚上回家,就抄起煙灰缸砸在我媽腦袋上,對著我媽又打又踹。
有時候還會波及到我身上,我媽緊緊地把我護在懷裏,求我爸別打了。
可這樣不能阻止我爸,我爸真發起狠來,我媽也攔不住。
後來我長記性了,幹脆就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家裏就不怎麼說話,放學後在外麵溜達很久再回家。
漸漸的我爸似乎也就忘記家裏還有我這麼一個人了。
還好,我媽嫌棄我是個女孩就把我塞給小姨了。
這或許就是我媽這輩子做出的最正確的決定。
警察繞了一圈屋子,都沒看見我爸的影子。
警察問了我媽幾句話,我媽就搖著頭一直裝糊塗。
她說:“我也不知道勇子去哪了呀,我們一家都挺好的,我怎麼從來都不知道我老公打孩子?”
婦聯的人掏出手機給我媽看視頻,他們說:“婦聯就是專門為了保護婦女和兒童的機構,像你老公的這種行為已經構成虐待罪了!”
他們又補充道:“包庇罪犯一樣是犯法的!”
警察實在是從我媽嘴裏問不出什麼,就先離開了。
留下婦聯的人一直在做我媽的思想工作。
幾個人口水都說幹了,我媽一口咬定我爸沒有家暴也沒有虐待兒童。
小姨突然從身後推了我一把,她說:“你媽不說那你說!你好好說說你爸是個什麼樣的敗類!”
我媽愣了一下,然後飛快地把我抓進她懷裏,她說:“樂樂,你好好告訴大家,爸爸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不要說謊!”
我媽在背後偷偷擰我的胳膊。
我迎上她堆滿了假笑的臉,然後像倒豆子一樣如實把我家的情況告訴了婦聯。
說到我爸用皮帶抽我和我媽的時候,我媽紅著眼睛,大聲地喝止了我,“死丫頭!你胡說什麼!”
我冷眼直視我媽。
小姨騰地一下衝到我媽麵前,卷起弟弟放在一邊的衣服,然後一把塞住了我媽的嘴。
小姨罵道:“問你了嗎?人家現在問你了?問你的時候你不願意說,現在還不讓別人說!”
小姨又對著我喊:“你繼續說!誰再敢不讓你說我就塞誰的嘴!”
我咽了咽口水,繼續說了起來。
婦聯的大嬸聽完之後一把抱住了我,她哭得很是傷心。
我媽從頭到尾沒有一句反駁,隻是安靜地看著我。
可她的眼神,莫名地讓我不寒而栗。
後來我才知道,她那是狠不得掐死我的眼神。
畢竟,錢袋子,沒了。
5
警察在縣裏的一個小旅館裏找到了我爸。
聽說我爸還想翻窗戶逃跑,可訓練有素的警察立刻把我爸按倒在地。
我爸的胳膊被扭到身後,他疼得呲牙咧嘴。
他臉上又換上那副偽善又討好的笑,他說:“你們是不是誤會了,我沒殺人也沒犯法為什麼抓我?”
他又說:“就算我打孩子,那也是我家裏的事吧,這怎麼就犯法了呢?”
我當然不信他心裏不清楚,他要是不清楚為什麼要躲起來?
我爸因為構成虐待罪被判兩年有期徒刑。
小姨一邊扒著橘子一邊看警方的通告。
她嘴上罵道:“才住兩年?什麼虐待罪,這明明就是故意傷害好不好!應該讓他吃一輩子的牢飯!不!應該死刑!直接拉出去槍斃!”
我放下筆抬起頭,我問:“什麼是故意傷害?”
小姨用粗糙的指節撚去橘子上的白絲,然後一下塞進了我嘴裏,溫柔又嚴厲的說:“寫你的作業!”
沒過幾天,小姨就開著麵包車把我媽和弟弟接來了縣裏。
我本以為沒有了家暴男的老爹,我們一家子總算可以平安生活了,可沒想到......
剛回到小姨家,我媽就一副天塌下來的表情,她每天止不住的哭,眼淚唰唰唰的一直流。
她沒心情管弟弟,弟弟餓得嗷嗷叫,她半天才反應過來。
她用滾燙的水衝開了奶粉就要往弟弟嘴裏塞。
小姨實在見不慣她這副樣子,一邊抱著弟弟哄,一邊對著她破口大罵:“你一天天這死樣子給誰看啊?那人渣進去你就哭喪著臉,連孩子都不管了?”
我媽捂著臉啜泣道:“都怪你們,你們害勇子進去了,我和孩子以後誰來養活?”
小姨罵道:“你自己沒手沒腳嗎?你出去工作啊!”
我媽一臉迷茫:“女人怎麼能出去拋頭露麵的,男主外女主內......”
我媽應承下了要出去工作的事,可小姨一連給她找了好幾個合適的,她都隻會說再看看。
我慢慢才反應過來,她這是在啃小姨,指望讓小姨來養活她和弟弟。
噢,差點忘了,小姨還要養活我。
那天,我媽和小姨吵了起來。
小姨在廚房剁排骨,手裏的菜刀一下又一下落在案板上,夾雜著骨頭被劈開的哢嚓聲。
前一秒兩人還在低聲討論,下一秒小姨就生了氣,小姨的音量直接竄到了最高,她說:“你讓我先養你和孩子兩年,等陳勇出來把你們接走?”
我媽瑟縮了一下:“我畢竟就你一個妹妹......”
小姨吼道:“做你妹妹就應該當個大冤種養活你們一家?陳樂和陳晨我可以養!但你必須滾出去上班!”
那天之後,小姨再也沒給過我媽一分錢,就連吃飯都沒有我媽的份。
一個饅頭和一碟鹹菜成了我媽的標配。
我媽要上桌子吃飯,轉眼就被小姨攆下了桌。
我媽還想偷偷吃兩口剩飯,可小姨直接當著她的麵,端著盤子把剩飯一股腦都倒進了垃圾桶。
周日晚上,小姨從兜裏摸出來五十塊錢遞給我,她說:“早飯錢。”
小姨調了班,每天上班很早,我就開始每天自己上下學,然後在外麵吃早飯。
一天十塊,五天就是五十塊。
我其實和她說過很多次,我吃早飯用不了十塊錢,一碗豆腐腦和兩根油條才五塊。
可她卻說:“你小小年紀的就這麼摳門,別省著!我用不著你給我省!早飯要吃好!”
我把皺巴巴的錢小心翼翼的收進了書包。
可第二天早晨,我在早餐攤吃完早飯要結賬時,小姨給我的錢卻不見了。
6
幸好有同學在旁邊,看出了我的窘迫,幫我付了錢。
下午放了學,我一回到家就看見我媽正大喇喇地坐在沙發上啃雞腿。
大大小小的餐盒擺了一桌。
我轉頭就要回屋裏寫作業,她卻從外賣盒裏翻出一個雞腿遞給了我,她笑著說:“樂樂,拿去吃。”
我看著她那臟兮兮沾著油的手指,頓時沒了食欲。
她又說:“你拿著吃嘛,別告訴你小姨!快呀!”
我一點也不想理她。
晚上小姨回來時,我媽已經收拾好了,外賣垃圾被她打包扔了出去。
家裏的窗戶都被拉開,我媽試圖通過換氣來掩蓋屋裏的飯香味。
她下午吃得很飽,晚上自然就什麼都吃不下了。
她也不再像往常那樣餓得不行,求小姨給她兩口菜吃。
小姨的眼睛像雷達一樣打量著我媽,我媽心虛的別過頭,不敢和小姨對視。
我深吸一口氣說:“小姨,對不起,你昨天給我的五十塊錢我弄丟了。”
小姨悶聲問:“沒事,我再給你拿五十就好了,你不用自責,但是這次一定要收好......”
小姨突然像想到了一樣,啪的一聲摔下筷子。
她徑直朝我媽走了過去,我媽嚇得要跑,卻被她攥住了胳膊。
我媽佯裝惱怒的說:“你幹什麼呀!你不會以為是我拿了孩子的早飯錢吧?”
小姨掐著我媽的下巴逼我媽張開了嘴。
我媽的門牙上還掛著韭菜和肉絲,衣服上是可疑的油漬。
小姨的怒火一下子就被點燃了,她對著我媽罵道:“我給孩子的飯錢你也偷?我每天晚上都會幫她整理書包,那會子錢還在,怎麼今天好好的就沒了?”
她又說:“你這個當媽的,連孩子的錢也要搶?”
小姨又拽著我的胳膊問我今天早晨是不是餓肚子了,我搖了搖頭說:“沒有,是一個同學幫我付了錢。”
小姨額角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她衝進廚房拿出了菜刀,她叫囂著要把我媽偷錢的手指頭砍下來。
她追著我媽滿屋子跑。
最後我媽哭著說不敢了,明天就出去上班。
她對著小姨道歉,小姨卻一把把她拽到了我麵前,小姨說:“你不是要和我道歉,你是要和樂樂道歉!你有沒有想過她早晨沒錢結賬時會是多麼尷尬!”
我媽拉著我的手,抽抽搭搭的說:“對不起,樂樂。”
7
小姨恨鐵不成鋼的對我說:“我不是給你買了手機嗎?你不會打電話嗎?你不會打電話叫我去給你結賬嗎?”
我小聲說:“你在上班,我不想打擾你,你已經很辛苦了,怎麼能讓你專門再跑過來......”
小姨臉上一貫凶神惡煞的表情有些鬆動,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最後什麼也沒再說。
我媽沒有文憑和工作經驗,她按照小姨介紹的,去了一個洗浴中心裏當起了保潔。
前幾天似乎還很順利,後來我媽的老板給我怒氣衝衝地打來電話時,我就知道我媽肯定闖禍了。
我背著書包踏進那棟光亮整潔的大樓時,我媽正穿著藍色的工作服垂著頭站在那。
我媽的上司是個穿著西裝的男人,他拿著對講機嘀嘀咕咕一陣,就直衝衝向我走來。
他開門見山的說:“你知道你媽幹什麼了嗎?她今天地上的水沒拖幹淨,客人出來直接滑到了,撞到了骨頭。”
我抿緊了嘴,學著小姨的樣子,努力不露出怯懦感覺。
他看著我無比淡定的臉有些愣神,他清了清嗓子又說:“客人同意不報警,賠人家點錢私了,大概兩千塊,事情一結束,你媽就會被辭退了。”
我當機立斷:“我媽拿不出錢來,我也拿不出來,讓那位客人報警吧。”
他揉著眉心,無奈的說:“你問問你家裏人什麼的吧,你爸呢?”
我沒說話。
他又自顧自說了很多,大概是就算沒有今天的事情,我媽也會被辭退。
因為我媽不幹活總是變著法地偷懶。
他越說越氣憤,他說他們花錢是來雇人幹活,不是請了個祖宗來。
我媽笑著向男人示意,然後拽著我走到一旁。
我媽說:“樂樂,你和你小姨說說還不行嗎?你就說你要交學費什麼的,先給媽拿了這兩千塊錢,到時候媽再還給小姨......”
她又說:“媽跟你小姨要,她肯定不給,要是你去要,肯定行,你小姨最疼你。”
我一把甩開了她的手,我大聲說:“我不!”
我轉身就往門外跑,我媽跟在我後麵追我,嘴裏大喊著我的名字,活脫脫像是來索命的惡鬼。
可惜我媽沒能追著我跑出來。
她被那個男人抓住了胳膊,揪著衣領又拖了回去。
晚上小姨左等右等就是等不到我媽回來,她皺著眉毛問我:“你媽去哪了?”
我寫著作業悶聲說:“不知道。”
8
晚上十一點多,小姨還是把我媽從洗浴中心撈了出來。
小姨在樓下停車,我媽先一步衝上了樓。
我媽看見我氣不打一處來,她直接衝進我的房間把我從床上拉了下來。
借著客廳裏昏暗的燈光,我一睜眼就看見了她那張滿是怒氣的臉,她對著我破口大罵:“陳樂!你到底是不是我親生的?”
“哪有人會丟下親媽,自己跑了的?你真的想讓你媽也進去是嗎?”
“要不是你,你爸能進去嗎?我真後悔把你生出來,你就是克自己爸媽的掃把星!是禍害!”
我推開她的手,一下子站了起來。
我直直地站在床上,倒是比她還高了一截。
我一字一句的說:“你以為我願意生在這樣的家裏?一個人渣爸爸,一個窩囊媽媽,我寧願小姨才是我親媽!”
我媽擰著眉毛瞪大了眼珠子,她從沒想過一向逆來順受的我會說出來這種話。
她氣急要抓我的頭發,卻被人從後麵擰住了手腕。
小姨的身影像一座山,門口的亮光結結實實被她寬厚的身軀擋住了。
小姨冷聲說:“張小雲,咱爸媽走的早,我就你這麼一個姐姐了,這麼多年,我早就把你的恩情還完了。”
她又說:“你走吧,我再也不會管你了,你想去哪就去哪。”
我媽倒是硬氣,說走就走。
她紅著眼眶,兩步並作一步,哭著跑出了家門。
我媽以前和我說過,她嫁給我爸,有一半的原因是因為小姨。
我媽在結婚前,一直都是靠著小姨而活著。
後來小姨生病,需要拿出一大筆錢來治病。
我媽被小姨養了大半輩子,哪會幹活賺錢,就瞞著小姨匆匆和我爸結了婚。
我爸給的那筆彩禮錢,都用來給小姨治病了。
小姨知道了這件事後,慢慢才看出來我爸不是個好人,她拚命的賺錢,想讓我媽和我爸離婚。
誰知我媽像是被下蠱了一樣,這輩子就認定了我爸。
自那天後,我媽就已經很久沒回家了。
我算了算,大概有半個月了。
我問小姨我媽去哪了。
小姨就說讓我別管。
家裏還放著不少我媽的東西,戶口本和身份證什麼重要的東西,她都沒拿走。
周末的時候,我媽帶著一個男人敲響了小姨家的門。
我媽穿得光鮮亮麗,頭發也燙成了卷卷。
她的十根手指頭塗了紅色的指甲油,她對我說:“陳樂,你不是嫌棄你媽我窩囊嗎?我現在問你最後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我沒有說話,徑直看向她身後的男人。
那個男人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戴個小眼鏡。
可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豎紋,像是刀刻著一樣。
一看就不是什麼好人。
我大聲地說:“我不!”
我媽嗤笑一聲,擠開我就進屋收拾她的東西,她笑著說:“正好,反正我也不想帶你這個小拖油瓶,等我過上了好日子,你可別回來巴結我!”
我隱隱約約能意識到我媽要做什麼。
我心裏沒有難過,反而是鬆了一口氣。
像一根繃了很久的皮筋,終於鬆了下來。
晚上小姨回家後就心不在焉,她削土豆還差點削到手指頭。
她似是下定了決心,然後擠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她說:“陳樂......你媽最近去外地打拚了,估計很長時間都回不來了。”
她又說:“等你考上了大學,她就回來了。”
我說:“我知道,我媽是拋下我和弟弟,跟上別的男人跑了。”
9
小姨因為我這句如平地炸雷的話,呆了整整三天。
她似乎是不知道該怎樣安慰我。
可我覺得,隻要有她陪著我,就是最好的安慰了。
沒有我爸我媽的日子變得格外地輕鬆愜意。
我和林嘉成了好朋友。
她就是那天在早餐攤幫我解圍的女孩。
她家很有錢,她從不缺新衣服和新鞋子。
她接情書接到手軟,男生排著隊和她表白。
可這樣又漂亮又開朗的她卻成了學校裏很多人的眼中釘。
她被小太妹們堵在廁所,叫囂著罵她搶了她們的男朋友時,正巧被來涮拖把的我撞見了。
後來,我那天揮舞著沾屎拖把的英姿,就成了林嘉三天兩頭就要調侃我的話題。
她成績很好,我就把她當成了免費家教。
課間的時候,我就抱著卷子擠到她身邊,讓她給我講題。
落日的餘暉灑在她烏黑光滑的頭發上,像是她自帶的仙女光環。
從那刻起,她就成了我的另一個奮鬥目標。
我的第一個目標是要變得像小姨一樣堅韌頑強,敢愛敢恨。
另一個就是要變得像林嘉一樣,成為別人眼裏閃閃發光的對象。
我有時會覺得我在異想天開,我身上流著的是我爸和我媽的血,骨子的劣根或許一輩子都變不了。
這個念頭在我考上市一中的時候徹底煙消雲散。
那年我的中考成績在縣第四。
小姨看到電腦上的分數,她高興的一咕嚕就跳了起來。
她在房間裏來回踱步,高興得不知所措。
她重重的拍上我的肩膀,然後大聲說:“晚上吃辣椒炒肉!小姨給你炒一輩子!”
中考結束的那個暑假,我吃了兩個月的辣椒炒肉。
這些年小姨沒少受過其他人的冷嘲熱諷和背後的指指點點。
那些人說小姨命苦,姐姐扔下兩個孩子跑了,姐夫還是自己給送進去的。
還有人上門來說要把弟弟買走的。
那個女人的說辭和之前來買妹妹時的一模一樣。
我媽當年用一千塊錢毫不猶豫的把妹妹就賣了出去。
弟弟比妹妹值錢,那個女人開了四千的高價。
小姨叉著腰怒吼:“他們都是我的孩子!是我的!誰也不給!滾!”
10
市裏的環境不知道要比小縣城裏好了多少倍。
一直是重點學校的一中,裏麵塞滿了四麵八方來的尖子生。
報到那天,我又見到了林嘉。
她似乎早就篤定我一定會和她考上一所學校,她戳了戳我的胳膊肘,她嬉皮笑臉的說:“陳樂,怎麼哪都有你啊?”
高中是住宿製的,小姨從麵包車上拎下來大包小包的行李時,正好被林嘉看見了。
林嘉上前熱情地和小姨打招呼:“您就是陳樂的媽媽吧,您長得可真年輕啊,我都差點以為你們是姐妹了。”
小姨下意識的要開口解釋,我卻先她一步大大方方的承認了:“當然了,我媽可漂亮了。”
高中的生活每天都很充實有趣。
我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充滿了新奇和活力。
期中考試的時候,我終於從班裏倒數爬上了中遊。
晚自習時,林嘉劃拉著手機,說要點外賣好好慶祝一下。
我看著那價格咽了咽口水。
我一個星期的生活費有二百塊。
弟弟慢慢長大了,開銷也慢慢多了起來,壓在小姨身上的擔子越來越重。
我剛要推脫,可林嘉卻說:“你放心了!我有券,兩杯奶茶可以減十多塊錢呢,一杯兩塊錢你喝不喝?”
我臉上的表情有些鬆動,最後沒忍住點了點頭。
我和林嘉趴在鐵柵欄上等外賣。
很快,一個穿著黃色衣服騎著電動車的外賣小哥匆匆趕來了。
他從箱子裏拿出奶茶遞給了我,他彎著腰低聲說:“祝您用餐愉快。”
他抬頭的一瞬間,我看清了他臉上的輪廓。
眉毛、鼻子和眼睛,一點一點慢慢的和記憶中的臉重合。
距離我爸當年被抓走已經過去了快三年。
三年的時間並沒有讓他的臉有多少變化。
他的視線就要落在我臉上時,我迅速的把頭低了下去。
我屏住氣,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穩一點。
他並沒有認出我,抬腳轉身要走時,林嘉卻大聲的喊住了他:“您好,等一下!這杯有一點灑了啊...”
我連忙說:“沒事沒事,這杯我喝,快上自習了,走吧走吧。”
林嘉小聲嘀咕:“那怎麼行!陳樂你別這麼能將就行嗎?”
我爸聽到‘陳樂’兩個字的時候,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
11
我爸不知道從哪打聽到了小姨家的住址。
其實在我家這樣的一個小縣城裏,打聽一個人並不難。
我爸靠著單身,兩個孩子的母親,一係列關鍵字中找到小姨和我,還有三歲的弟弟。
弟弟好奇的打量著眼前陌生的男人。
我爸站在我們眼前的時候,那種久違的窒息感又湧了上來。
我爸要帶走弟弟和我。
本來他根本不想帶著我這個拖油瓶,可他知道我現在出息了,考上了市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