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本是凡間一浮萍。
打從出生起就見過爹娘,是吃著百家飯長大的孤兒。
十四歲那年。
我在城外遇到下凡曆劫滿身是血的天帝,將他救回了家。
拿出做女紅攢下的全部銀兩。
為他求醫、問藥,堪堪將他救活。
「小丫頭,我給你買糖葫蘆好不好?」
這是他醒來後,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他笑得那樣好看,劍眉星目,宛如皎皎星辰。
我癡癡望著他,點頭稱「好」。
一見傾心。
此後數百年,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成為了他的手中劍,身前盾。
2
「傳朕旨意,命爻光仙君即刻前往魔界與魔君成婚,倘若抗旨不遵,休怪本君不顧往日情分!」
我的魂魄漂浮在天帝身側,看著他表情狠厲說出恫嚇之言。
不顧往日情分?
我不由失笑,他與我之間,還有什麼往日情分?
傳旨的仙官很快回來了,戰戰兢兢立在殿中,遲疑著稟告。
「帝君,戰神殿閉門謝客了。」
「什麼?!」
天帝勃然大怒,來不及傳喚架攆,隻身化作一道流光,轉而出現在了我的府邸外。
而身為一縷遊魂的我,竟也被一同拉扯了過來。
「爻光!還不速速現身!」
眼見戰神殿外,被人布下結界,天帝越發憤怒,不顧體麵的喊叫起來。
可半炷香的時間過去,府邸內外仍舊沒有丁點聲響。
耐心告罄的天帝,揮手破開結界,一掌拍碎戰神殿大門,大步流星走了進去。
3
我跟在他身側,一道進入了戰神殿。
沒了靈氣縈繞的戰神殿,破敗到甚至不如凡間那些宅院。
花木凋謝,屋宇垮塌。
原以為該是空無一人,可沒想到,竟還有人駐留此處。
「小仙彌封,見過天帝。」
頗為應付的行禮。
讓本就滿腔怒意的天帝,愈發不滿起來。
「你就是那個魔界與仙界的混血?」他趾高氣昂看著彌封,言語間多有不屑。
彌封斜睨他一眼,並未開口。
天帝氣笑了:「不過一個雜種,竟也敢不將本君放在眼裏!」
我忍住喊:「彌封才不是雜種,你給我閉嘴!」
這話說得實在難聽,我多想讓他住口,可惜在場沒人能聽到我的聲音。
「即便是雜種,也知道要知恩圖報。」
彌封反唇相譏,他對天帝嗤之以鼻,連看都不願看他一眼。
「帝君您倒是高高在上,可冷心冷血,挾恩圖報卻又忘恩負義,當真值得三界敬仰。」
「放肆!」
天帝到底是天帝,隻這含著威壓的兩個字,便叫彌封生生嘔出一口血。
4
彌封是我當年從凡間撿回來的。
彼時,我剛剛得知天帝要迎娶皎月仙子,心痛難當卻又知道當以大局為重。
悲痛交加之下,我去往凡間遊曆,見到了那是因為壓抑不住魔性,頭上長出魔界犄角的彌封。
一番探查,發現他竟是魔族和仙界的混血。
但因為父母早逝。
無論魔界或是仙界都容他不下,這才導致他流落凡間。
雖與魔界交戰上百年,但我終究不忍對一個稚童痛下殺手,正巧我的戰神殿還缺一灑掃小童,便將他帶回了仙界。
「叫爻光出來見本君。」
許是想到和親之事,天帝暫且壓下怒火發號施令。
「見你?」彌封忽然大笑起來,他抹掉唇邊血跡,惡狠狠瞪向天帝:「帝君難道不知,爻光仙君早在百年前就已經仙逝了!」
「不可能。」
天帝壓根不信彌封的話,隻淡淡道。
「本君知道,自從本君娶了月兒做帝後,她便一直心懷芥蒂不肯見本君,可和親一事攸關仙魔兩界戰和,她不該任性至此。」
「任性?」
彌封笑得比哭還難看,他猩紅著雙眼盯著天帝看了許久。
但最終許是累了,隻轉開視線,重新恢複了平靜道:「我說了,爻光仙君早已仙逝百年,帝君既如此看重仙魔兩界和親之事,我勸你還是早做打算為妙,畢竟......」
他譏誚一笑,口出誅心之言。
「畢竟,這次魔界大軍若再來犯,可沒有另一個女戰神,能為你平息戰火了。」
然而,事到如今天帝仍不信我已經身死。
他目眥欲裂瞪住彌封,冷聲道:「你替本君傳話,隻要她願往魔界和親,本君不僅可以不追究她的仍以妄為,甚至可以繼續尊她為仙界女戰神,為她保留這座戰神殿!否則......」
否則什麼?
他沒有說,很快便拂袖而去。
偌大一個戰神殿。
重新變得空空蕩蕩,隻剩彌封隱忍壓抑的啜泣聲。
5
當年。
傷愈後的天帝說我根骨奇佳,若自小開始修煉,有朝一日定能飛升成仙。
我信了他的話,捧著他送的秘典與法器,日夜不輟的潛心修煉,修得正是能最快飛升的無情道。
可我心裏始終有他,每每境界突破,總要承受錐心刺骨的反噬。
好在僅僅百年。
我果然飛升。
成了千萬年來,唯一一個僅用百年。
就成功飛升的修仙之人。
但沒想到,飛升之後的我,竟有了親人。
「囡囡!」
一男一女撲到我麵前,將我攬入懷中痛哭流涕,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他們正是我的爹娘。
爹娘對我很是愧疚,可對他們早已經沒有半點記憶的我。
總對他們的噓寒問暖避之如蛇蠍。
那時的天帝還不是天帝,他名為墨白,是彼時天帝的第七子。
也是幾個子女中,最不受看重的那一個。
可他從未自怨自艾,麵對我時也總嘴角含笑,對我來說,他就是這天地間對我最好的人。
6
「爻光,若我有朝一日成了天帝,你便是我的帝後。」
彼時,隻能與我相互依靠取暖的他,這樣對我承諾。
我早已經癡戀他百年。
為了這句話。
我身披戰甲與來犯魔界浴血奮戰,隻為早日取得戰功,助他一臂之力。
短短五十年,我一躍成為仙界最炙手可熱的女戰神。
老天帝信重我。
眾仙君依仗我。
我一時風頭無兩,自以為我幫到了墨白。
那日,我剛從戰場回來,迫不及待想要告訴他,我親手斬殺了魔君心腹大將、重創魔界大軍,隻要以此向老天帝請命,老天帝定會冊封墨白為太子!
可我才見到墨白,就見他皺著眉心,挪開視線不看我:「爻光,你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
我猛地停下腳步,踟躕著不敢繼續上前,唯恐熏到一向最愛幹淨的他。
「爻光,你如今殺孽太重,長此以往定會鑄成殺業,答應我,不要再去戰場了,可以嗎?」
墨白這樣對我說。
我蜷了蜷手指,滿心喜悅被他這盆冷水破了個一幹二淨。
我問他:「可你之前說,天帝最重功勳,我不是喜歡殺戮,隻是想為你分憂。」
墨白久久望著我,半晌,他幾步上前,不顧我的滿身血汙,一把將我攬入了懷中。
他一遍遍輕撫過我發絲,啞聲呢喃。
「傻瓜,你怎麼這麼傻。」
聽著他好似低泣般的話語,我笑得沒心沒肺。
「隻要能幫到你,我就心滿意足啦!」
現在想來,那應當是他為了讓我繼續死心塌地為他賣命,使出的手段罷了。
7
幾位殿下間的爭權奪勢越發慘烈。
墨白心慈手軟,總無法對他的兄弟們痛下殺手。
我隻能繼續上戰場拚殺,以此,為他爭取更多的籌碼。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那日魔界大軍再次來犯,我率軍出征,正與魔界大軍打得如火如荼,卻忽然收到消息。
「爻光仙君,殿下被二殿下派人刺殺,眼下已危在旦夕!」
什麼?!
我難以置信地停下手,被一隻魔物狠狠一抓穿透肺腑。
顧不上療傷,我立刻返回仙界。
看望過重傷之下,昏迷不醒的墨白,我怒火攻心,單槍匹馬闖入二殿下府邸,拚死殺了二殿下為他出氣。
為此,老天帝震怒。
不顧我立下的赫赫戰功,下令將我打入天牢。
濕冷的天牢中,我經受日夜不斷的取髓抽筋之痛,可隻要一想到,我已為墨白去除了最大障礙,就隻覺甘之如飴。
然而,當墨白傷愈醒來,去往天牢見到我的第一麵,便是難以置信的質問。
「爻光,當真是你殺了二哥?」
我狼狽看向他,點點頭,剛想安慰他,告訴他我沒事,卻被他的一聲聲嗬斥打斷了。
「爻光,你何時變得如此心狠手辣?二哥終究是我的兄長,你真是太讓我失望了!」
他站在樊籠之外,一襲牙白長袍霽月風光。
我身處樊籠之中,滿身汙穢肮臟不堪。
看著他眼中的責怪和厭惡,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墨白,我、我隻是想保護你......」
我強忍劇痛向他解釋。
墨白卻一心認為我罪有應得:「枉我原本還想為你求情,既然你如此冥頑不靈,那便繼續待在這裏好好贖罪吧!」
說完,他幹脆利落轉身,大步離開泛著腥臭味的天牢。
連看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哪怕我從沒想過,讓他冒著被老天帝不喜的風險為我求情。
8
我離開天牢的那日。
整個仙界。
隻有戰神殿的一個侍女來接我。
我被她攙扶著,一步一個血腳印,踉蹌著回到了戰神殿。
可次日一早,老天帝便傳來旨意。
命我率軍出征,迎戰來犯的魔界大軍。
現在想來,或許從那時起,我的身體便已經以不可逆的態勢,走向了衰亡。
......
天帝殿。
盛怒而歸的墨白,狠狠打砸了一通。
最終,在侍從「帝後駕到」的稟告中,才堪堪平息了怒意。
如今的帝後,皎月仙子。
不同於我這個從凡間修煉飛升的粗鄙之人,她生來便是仙界仙子,不但與我雲泥之別,更擁有仙界第一美人的美譽。
她的父兄長輩,多是為仙界立下不朽功勳的仙君,若放在凡間,應當也算得上是鐘鳴鼎食之家。
「帝君為何不悅?」
皎月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樣,雖然高貴如月輝卻又溫柔恬靜。
墨白深情注視著她,將她攬入懷中。
「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月兒無須知曉,免得臟了月兒的耳朵。」
臟?我失笑出聲。
是啊,在他眼中,從我進入天牢那日,便已經肮臟不堪。
皎月柔順地笑笑,倚靠在墨白胸口,怯怯問他:「可是為了爻光姐姐與魔界和親一事?」
9
墨白長歎一聲,聲音中滿是無奈與不忿。
皎月握住他的手,嬌柔道:「帝君莫要動怒,不妨再多給爻光姐姐些時日,月兒相信,她定能明白帝君的苦心,原本爻光姐姐才該是帝後,是我忝居後位惹惱了爻光姐姐,這才......」
說著,她倒泫然欲泣了起來。
不知皎月那番話哪句戳中了墨白,他竟未像往常那般溫言軟語的安慰,隻怔怔出神。
可也隻是短短片刻,轉而臉上便又掛起厭惡的神情。
「就她那般殺戮成性的女子,也敢肖想帝後之位?她配嗎?要本君說,她與魔界那個心狠手辣的魔君才是天生良配。」
她配嗎?
這三個字猶如萬箭齊發,讓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再次血流成河。
可是啊墨白,若非為了將你推上天帝之位?
我又怎成為你口中的「殺戮成性」?
皎月假惺惺道:「帝君,其實我族中還有其它姊妹,若爻光姐姐當真不願——」
「不可!」
墨白果斷拒絕了皎月的提議。
「寒氏一族與仙界有著不世功勳,本君怎可推寒氏女子進火坑?」
「帝君......」
皎月感動萬千,重新伏進墨白懷中:「帝君,您待月兒真好。」
帝君享受著皎月對他的崇拜和依戀,誌得意滿摟進了懷中的女子。
卻全然沒看到,在他麵前永遠純潔無瑕的女子。
此時眼中卻滿是惡毒與算計。
10
我無故失蹤的事情,終究還是傳遍了整個仙界。
越來越多的仙官向墨白請命,請他務必盡快找到我,並將我送我魔界和親。
此時的他們。
早已經忘了,在此之前的數百年。
若非我以一己之力扛起鎮守仙界的重任,守住了他們的歌舞升平。如今的仙界,恐怕早已被魔界占領了。
眼下,他們隻盼著我趕快出現,並且立馬前往魔界和親。
好用區區一個我,換來仙魔兩界的相安無事。
真是可笑又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