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讓著你表妹,因為咱家欠她的。”
這是我最恨的一句話。
為了這句話,我失去了自己的臥室,失去了陪伴我四年的小貓,失去了複讀的機會,甚至險些失去了這條命。
我躺在病床上含著眼淚質問我媽,她仍然隻是重複著那句:“咱家欠她的。”
把我的委屈、淚水、怒火全部搪塞了回來。
“小雅,這你表妹,比你小一歲。叫諾諾,以後就要住在咱們家了。”
第一次見到表妹程諾,是十二歲那年暑假。記憶中的那段日子全家都處在一股低氣壓中,媽媽的眼眶總是紅的,爸爸則是繃著一張臉每天都在歎氣。
天天被這種沉悶的氣氛圍繞讓我覺得心口發悶,那時候我天真的以為,這個表妹會成為我最好的玩伴。
我熱情的拉著她的手給她介紹家裏的房間,翻出了冰櫃裏我珍藏的奶油巧克力冰激淩給她吃,但那時的我太小了,根本沒有注意到身邊這個小女孩眼中名為嫉妒的情緒。
當天晚上,程諾就給了我一個下馬威。
爸媽一反常態的早早回家,拎著兩個大袋子,做了一桌子隻有過節時候才能見到的好飯菜。
擺在飯桌中間的是我最愛吃的糖醋裏脊,金黃酥脆的炸酥肉條上是酸酸甜甜的澆汁,我盯著那盤菜狠狠的咽了幾大口口水。
等到開飯之後,我早就等不及的把筷子探向了那盤我垂涎許久的糖醋裏脊,未涼透的糖汁拉出晶瑩纖細的絲。
“啪——!”
是筷子被摔在了地上的聲音。
我嚇得手一抖,那塊兒漂亮的裏脊肉就掉在了桌子上。摔筷子的是程諾,她突然就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指著那盤菜說自己想吃那塊兒裏脊肉,現在被我搶走了。
我慌張又局促的放下筷子不知所措。
媽媽則是像一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離座位,衝過來給程諾擦眼淚,還不停說著類似於姐姐壞,這一盤肉都是諾諾的,一口都不給姐姐吃的話來安慰她。
我不解的看向爸爸,爸爸和我一樣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到了。
這頓難得的晚飯瞬間失去了滋味。
晚上我媽把我叫進了臥室,滿眼疲憊的看著我。
“小雅,諾諾這個孩子很可憐。”
“她已經沒有媽媽沒有家了,所以你要讓著她。”
“因為咱家,欠她的。”
說到虧欠,我至今都會覺得可悲。
程諾的媽媽,我的小姨,是一個不幸的女人。
她的第一任丈夫為了賺錢疲勞駕駛出了車禍,留下了小姨和程諾這對兒孤兒寡母討生活。我媽很在乎自己這個不幸的妹妹,每個月都會偷偷塞給她幾百塊錢補貼家用。
後來,我媽認為小姨一個女人帶著孩子不易,張羅著為她說了一門親事。男方是我媽同事的親戚,比我小姨大了七歲,據說是個看起來穩重老實的男人,有著一份不錯的收入,也一點都不嫌棄我小姨是個帶著拖油瓶的寡婦。
但,有些人是善於偽裝的。
那個男人和我小姨結婚沒兩年就暴露了家暴酗酒的本性,而媽媽的那位同事也辭了職,根本找不到售後。
男人會用下跪的方法來哄小姨,甚至跪到了我媽的單位裏讓我媽去勸小姨。
最後,這個男人在外麵應酬喝酒上頭侵犯了一個女孩,並用破碎的啤酒瓶紮壞了女孩的眼睛,他被送進了局子。
男人的房子被他父母賣了錢作賠償,小姨和程諾被趕了出去,媽媽想幫小姨申訴離婚卻不知為何一直判不下來,連續的打擊讓小姨精神失常,在某一日深夜裏,她吃老鼠藥自殺了。
自此,我媽堅定的認為一切都是她的錯,是她介紹了一個壞人給小姨,是她沒幫小姨離婚成功,是她害的小姨家破人亡。
而這些沉重的罪孽讓我媽像魔怔一般的補償程諾,仿佛這是讓她贖罪的唯一方式。
可這場贖罪不應該以我為祭品。
程諾或許是經曆過很不堪的過去,她似乎也有嚴重的心理問題。來我家第一天就鬧得人仰馬翻,而一周後,媽媽就告訴我,我的臥室要先給程諾住。
“那我呢?家裏沒有別的臥室了!”我抹著眼淚和媽媽商量。
“諾諾這孩子受過心理創傷,我看網上說這種孩子需要一個能獨處的空間。而且家裏的那個儲物室我讓人給它鋪上你之前很喜歡的榻榻米。”
我之前看哆啦a夢的時候和媽媽講過很喜歡那種可以直接躺下的榻榻米。而這兩天家裏確實有工人來裝修那個儲物間,我很好奇的問那兩個叔叔,他們告訴我這是榻榻米。我以為這是媽媽要送給我的驚喜。
但我現在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那個小庫房沒有窗戶,很悶,很壓抑。
“小雅!”媽媽見我還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惱怒的蹙起了眉,拉高了嗓子對我吼了起來:“媽媽和你說過!你要多照顧諾諾,因為...咱家欠她的!”
媽媽是一個很利落的人,平日裏有些急性子,但她很少會如此歇斯底裏的吼我。我被嚇哭了,木訥的點頭說我知道了。而程諾,就站在一個角落裏麵無表情的盯著我。
爸爸回家時看到我正在往儲物室搬東西,程諾則坐在沙發上吃著媽媽剛買回來的草莓蛋糕。
“小雅你在搬什麼......”
他話還沒問完,我就憋不住委屈,抱著他的腰開始哭起來。
媽媽猛地推開臥室門,大吼著質問我在哭什麼?我不是答應了嗎?
爸爸皺著眉看了看哭的快要暈過去的我,難得嚴肅的和媽媽說話:“小雅的房間很大,兩個小孩子分著住......”
爸爸的話沒有說完,我聽到了媽媽尖叫,和什麼東西被摔在地上的聲音。我被嚇傻了,爸爸把我護在了身後。我模糊的聽到媽媽在罵我虛偽自私沒有同情心,說我明明答應了卻裝委屈,罵爸爸偏心,這個家裏隻有她是外人,我們老許家容不下她。
“姨媽!我想媽媽!我想回家!”
就在全家亂成一團的時候,程諾恰合時宜的哭了。她尖著嗓子叫喊著想回家想媽媽,踉踉蹌蹌的跑下沙發抓著我媽的衣擺不撒手,嘴角上還沾著粉色的草莓奶油。
往後的兩年裏,所有的鬧劇都以我的退步收場。我媽那句欠她的就像是一句訓狗的魔咒,讓尚且年幼並以她為天的我無法反抗。我搬進了那個鋪著榻榻米的儲物室,不流通的空氣和壓抑的空間經常讓我出現窒息的錯覺。
我開始變得沉默變得沉悶,似乎對什麼都提不起興趣。當然,這也歸功於我媽在這兩年內對程諾百般嗬護對我越發冷淡。有一次她甚至忘了我對芒果過敏,遞給我滿滿一碗芒果糯米飯。
“小諾說她想吃這個,她口味隨你小姨,都喜歡吃甜的。她都沒吃過這種稀罕玩意...你吃不了就去拿冰箱裏麵昨天晚上做的涼麵。”我媽總是這樣,動不動就扯上我那位過世的小姨,然後陷入自我感動的回憶裏,最後敷衍著把我打發走。
冷冰冰的麵條上凝固著油脂,我吃了一口就想吐,用微波爐加熱後它們變得軟塌塌又黏糊,我吃的一陣反胃,但或許是出於報複心理,我拚命的把那些爛糊糊的麵條塞進嘴裏。當晚我就因為急性腸胃炎去了醫院,我爸看著病床上的我難得黑了臉,對著我媽毫不客氣的責問。
“李秀麗!小雅是你親閨女!”我爸很少和我媽講重話,平日裏我媽更強勢一些,他受了氣最多也就是叼著煙蹲在廁所裏不肯出門。我媽站在另一邊,身後還護著程諾。
“是!是我親女兒,我也心疼啊!你吼我做什麼,我一個人又要上班又要照顧兩個孩子,你管過嗎!你現在裝什麼好人!”對比起我爸的笨嘴拙舌,我媽的話像連珠炮一樣砸的我爸一句話也還不上嘴。“我和你們許家不是一條心行了吧!我是外人,我害死你們家孩子了!”
我媽吼完,甩手就離開了病房,我爸的兩條眉毛緊緊的擰了起來。他像是下定了決心,踏著很響的步子也離開了病房。
好丟人。
我閉上眼睛,隻覺得眼睛酸澀卻哭不出來。屋子裏還有個人,程諾。我深呼吸後盯著她,她一臉無所謂的看著我,仿佛覺得剛才的一切很有趣一樣。
她不和我說話,卻嘲弄的撇了撇嘴。
過了良久,她笑嗬嗬的開口:“小雅姐,糯米飯可好吃了。”
我睜大雙眼看著她,滿心滿眼的不可置信。她為什麼要這麼和我說?炫耀她搶走了媽媽對我的關注?還是笑話我家發生了爭吵?我的呼吸開始急促,氣血翻湧上腦海。
“你滾出去!”我尖叫大吼,抓起了桌子邊的水杯,狠狠砸了過去,手背上的輸液針被扯掉,血水汩汩湧出。
“滾出去!我讓你滾出去!你滾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叫聲太刺耳了,在樓道裏爭吵的父母推門而入,入目的是滿手鮮血歇斯底裏的我,和縮到牆邊楚楚可憐的程諾。
“許雅!”
“小雅!”
媽媽跑了過去,擋住了程諾。爸爸來到床邊,試圖靠近我。可那時的我不知怎麼了,像個不受控製的炮仗,靠近我的都要被誤傷。趕進來的護士們開始為我處理傷口,我哭的抽抽噎噎,快要背過氣去。
我是怎麼了?我曾經是被長輩們誇讚的乖巧淑女,她們說我文靜又懂事,我是怎麼了!
輸完液開完了藥,我被帶回了家,躲進了那間封閉的儲物間。淩晨一點左右,我聽到有人的腳步聲靠近,門被推開的瞬間我就彈射一般坐起了身。
是媽媽。
“肚子還疼嗎?"媽媽的聲音很輕,讓我想起了小時候她還肯溫柔對我的樣子。我有些委屈,眼淚差點滑出眼眶,為了避免開口哭出聲,我隻是搖了搖頭。我以為媽媽終於想起我這個可憐的女兒,可惜下一秒,她的話讓我如墜冰窟。
“小雅,媽媽一直認為你是個懂事的孩子。”
我呼吸一頓,手開始顫抖起來。
“可你今天怎麼能那麼做?諾諾被嚇得回來一直哭。媽媽和你說過,她很可憐,她已經沒有媽媽沒有家了。你為什麼不能讓著她一點呢?你今天為什麼要砸她,咱們欠了她那麼多,你怎麼還能罵她呢?你如果真的容不下諾諾...你要不要去奶奶那裏...”
眼角很熱,是眼淚在流。我好不容易有了一絲期許的心情現在碎的無法拚合,我想開口辯解是程諾挑釁在前,但腦海裏憑空出現一個聲音:“媽媽不會信的,媽媽早就不要你了。”
“啊啊啊啊啊——!”我突然捂住耳朵然後發瘋一樣大叫起來,媽媽被我嚇了一跳,絮絮叨叨的嘴停下了。客廳的燈突然被打開,我聽到爸爸急匆匆的跑步聲。
“李秀麗!”爸爸衝上來抓住了我在扯頭發的手,扭過頭對著媽媽嗬斥,“晚上不睡覺你又來幹什麼,你一定要把孩子弄死才開心嗎?”
媽媽的臉漲的通紅,指著我喃喃自語著:“這孩子瘋了,她變了,一點也不聽話了,她以前很乖的。”
爸爸不想搭話,確保我不會再傷到自己後,他把媽媽推出了房間,沒關上的門縫裏,我看到了穿著白色睡裙滿眼困意的程諾,看戲一般盯著我。
從那天後,我和媽媽的關係降到了冰點,爸爸回家的時間反倒是變長了。他塞給了我一些錢,告訴我不想在家裏吃就去外麵吃館子,他的工資卡在媽媽那裏,這些錢是他偷留的。
一個月後,正趕上國慶假期。那天爸爸回來的晚了些,他推開門,雙手藏在背後,神秘兮兮的說:“小雅,猜猜我帶了什麼?”他不等我說話,直接從身後捧出一個小盒子,一團黃白相間毛茸茸的小東西動了動,抬起頭對我“喵”了一聲。
貓。我曾經一直和他們央求的小貓!那軟乎乎的小家夥一點也不認生,我伸出手後它仰著頭聞了聞,用小小的腦袋蹭了蹭我的手指。
我那張悶悶不樂許久的臉終於放了晴,接過箱子後嘿嘿的傻樂了兩聲。
“車上有它的貓糧和貓砂,快來和我一起搬。”爸爸拍了拍我的頭,招呼著我出門。我看了看懷裏的小貓,剛準備放下卻被身後的一道視線盯得有些不舒服。
是程諾站在餐桌旁看我。我下意識把貓抱得更緊,帶著它一起出門去搬東西。
我給它取名無二。我說它是我最獨一無二的珍寶。
媽媽一開始並不同意我養,直言貓會掉毛,會把家裏搞亂搞臟。我說我會照顧好它,爸爸也堅定的和我站在了同一戰線上,讓媽媽不得不鬆口。
我很感謝無二,它太乖了,我不在家時會把自己的儲物間鎖上,它隻是乖乖的在裏麵趴著睡覺或者自己抱著小玩偶玩。我怕無二被丟,每天都急匆匆的跑回家,進門回房間,抱著無二講著一整天的趣事。我敢發誓,如果沒有無二陪著我,我大概會瘋掉。
餘下的三四年裏,我無所謂媽媽是否偏心,她做了我不吃的飯我就拿著爸爸給的錢點外賣,她給程諾買了新衣服忘記了我,我便回到儲物室裏抱著無二複習功課,根本不多問一句。
媽媽看無二不順眼,程諾也是,因為無二討厭她。自從上了初中後,程諾迷戀上了打扮,身上總有一股脂粉味。她一靠近,無二就對著它哈氣。
高考前夕,我專心複習,無二會乖乖的趴在我腳邊發出舒服的呼嚕聲陪我。我成績還不錯,上不了什麼重本但考上一所外地的一本離開這裏還是十拿九穩。爸爸答應我,如果我要去外地上學就把無二送給到奶奶家,奶奶家有大院子,無二肯定喜歡。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高考前一周,我的最後一個月假。程諾和我同校但高二總比我們早放半天,臨近考試我對無二的依賴越來越強,隻要能回家就想抱著它說話。我背著書包跑進家門,隻看到儲物間的門是開著的,我耳邊嗡鳴了一聲,渾身的血液都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