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駕崩前的最後一道詔令,是立我的皇妹為儲君。
走出寢殿,群臣對著新皇三呼萬歲。她挺直脊背接受他們的朝拜,在禦榻前哭得紅腫的眼中閃出屬於贏家的傲慢。
她的眼神在說:姐姐,我贏了。
我笑了一笑,平靜開口:
“眾卿平身。”
隨著群臣紛紛起身,她驕傲的笑容停留在臉上,慢慢凝固了。
1
第一次出現想要當帝王的念頭是在我十六歲那年。
那年天下大瘟,瘟死了我當時唯一的弟弟。
這件事給了我父皇很大的打擊。他年紀不輕了,膝下除了這個兒子,就隻有我陸向瑜、和我的同母妹妹陸向玥,兩個女兒。
父皇寵弟弟,因為他是唯一的皇子;他更寵妹妹,因為妹妹出生在敵國,跟著母後做人質,過了很久的苦日子。
他不寵我,因為我是嫡長女,年長、能幹、不會撒嬌。在他眼裏,弟弟妹妹是孩子,而我是大人;我和他相處,比起父女,更像是君臣。
但他知道我有才華。所以我一及笄,他就任命我為青門統領,統管皇家暗衛。
弟弟死於瘟疫,他的母妃不堪承受打擊變成了瘋子,夜夜在冷宮裏哀哭。
父皇也因此痛苦不已。有一次我去給母後請安,聽見他憂嗟江山後繼無人,蒼老得不像一代開辟基業的雄主。
而母後寬慰他不必憂心。她說,劉昭儀前些日子診出了喜脈,想來上天庇佑,能夠一舉得男。
她又說,實在沒有皇子,還有瑜兒和玥兒呢。在本朝女子可以為官;雖然還沒有女子為君的先例,但她們承繼大統,也並非是天方夜譚。
我的心怦怦跳動起來,眼前似乎出現了自己身披龍袍、坐上皇位,眼前百官朝拜的場景。那是我第一次感到野心在胸腔裏蘇醒,我的頭腦沉醉在粘稠的幻覺中,一時麻痹。
然後我聽到父皇在良久的沉默後說:等劉昭儀生產後再說吧。
八個月後劉昭儀生下一個男孩。與此同時,籠罩金陵城的陰雲逐漸散去,大瘟走向了尾聲。
父皇喜不自禁。
雖然尚未昭告天下,但朝野上下人盡皆知,父皇的這個老來子八成就是未來的儲君了。一時劉昭儀宮中門庭若市,迎來送往,絡繹不絕。
我也上門拜訪。劉昭儀親自出來迎接我,我客氣地送上禮品,口稱“給劉母妃道喜”。
劉昭儀並不是什麼好人。自從有孕以來她不斷張揚僭越,甚至屢次挑釁臥病在床的母後,生下皇子後更是自以為明天就能登上中宮之位,愈發不將母後放在眼裏。
此時她得意揚揚,笑得合不攏嘴:“哎喲......公主你是大忙人,竟還為了本宮破費,哎喲......”
弟弟睡在繈褓裏,小臉透出一種健康的粉紅。有個冒失的妃嬪想抱抱他,被劉昭儀斷然拒絕,反倒親自抱起來搖晃。沒過一會,弟弟就開始哭鬧,嗆咳著將奶吐了他母親一身。
趁著混亂,我主動從下人手裏把弟弟抱起來,用絲帕耐心地為他擦去臉上、身上的奶漬,動作並不熟練,卻盡可能小心翼翼。
旁邊有人說:“公主真是疼愛小殿下。”
又有人附和:“看公主和小殿下的眉眼多像,一看就是親姐弟呢!”
“公主這麼喜歡孩子,今後一定是一個好母親......”
我並不言語,隻是害羞地笑了笑。劉昭儀整理完儀容,見我抱著弟弟本有些不滿,但見我果真親自為他清理幹淨、放回搖籃,也不能多說什麼,隻好跟著誇我們姐弟情深雲雲。
我沒有多留,過了片刻妃嬪們要去吃茶我便告辭了出來,準備去鳳儀宮探望臥病的母後。
獨自走在路上,我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喚我留步。
“太平公主,”那個人說,“你的絲帕掉了。”
我轉過身直視他的眼睛:“葉大人。”
葉宿雨是太醫院最年輕的太醫,也是資格最淺卻最有才華的太醫。
瘟疫在全國隻蔓延了一年,便得到了有效的控製,大多歸功於這個太醫院的新人。他並不是在瘟疫爆發後憑空冒出來的;實際上他師從名門,其師不僅醫術高明,更與我父皇母後關係匪淺。
而葉宿雨盡管年輕,在醫術方麵,確可稱之為青出於藍。
他並不向我行禮,而是舉著絲帕慢慢向我走來。那正是我方才用的那塊,上麵還沾著一點奶漬。
我知道,他發現了什麼。
所以我並沒有立即接過它,而是歪歪嘴角,扯出了一個笑容。
“葉大人怎麼知道是我的絲帕?又或者說......你怎麼知道,我還想要它?”
他平靜地說:“沾染疫病的東西,還是盡快燒掉為好。”
我看著他又笑了笑。這個笑容如果出現在陸向玥的臉上,沒有人會不為之傾倒;但是可惜,我陸向瑜,雖然是她同父同母的親姐姐,卻並沒有那麼一張美麗到能蠱惑人心的臉。
“多謝你的忠告,雖然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我接過絲帕,將它揉成一團放在袖中,“何況就算是本宮不幸感染了疫病,葉大人妙手仁心,本宮會很快痊愈的,不是嗎?”
葉宿雨注視著我,緩慢地點了點頭。我的心剛鬆下一些,卻聽他不緊不慢道:“公主染疫非同小可,若是在太醫院留好了檔,微臣自當盡力醫治。”
我掃興地說:“那還是算了。”
轉身準備離去時,他又叫住了我。
“公主為何敢將作案的工具留在現場?”他平和的聲音裏終於潛藏了一絲困惑,“屆時事發追查起來,你就不怕留下證據引火上身?”
我停下腳步,背對著他,麵無表情。
“我不怕追查,隻怕這一張小小的絲帕不足以真的讓那孩子得病。”
我停頓了一下。
“不要想著去救那孩子——葉大人,這是本宮的忠告。”
取回絲帕後我沒有按原計劃去探望母後,而是直接回了自己宮裏,看著火舌將那塊沾染疫病的絲帕一點點吞噬幹淨。
沒過幾日就傳來消息,小皇子染疫,不治身亡。
暗衛將消息報我時,我正蜷縮在被子裏發抖。已屆初夏,我不敢多點火盆讓外人生疑,隻能將自己裹成要冬眠的大熊——那疫病終究還是影響我了。
頭腦燒得昏沉而模糊。我隱約隻聽到暗衛問我要不要去太醫院偷偷抓點藥,下意識喝止:“不許去!”
......太冒險了。
“......去宮外試試。”
我的病必須得快點好起來,就算好不了也必須看起來若無其事,因為父皇近日一定會召見我,讓我追查弟弟的死因。
我不能被懷疑。
陸向玥就是在此時踏入了我的寢殿。暗衛立即消失,我也從層層厚被中掙脫出來,裝得若無其事,不鹹不淡地朝她點點頭:“妹妹來了?”
她進殿後,先是屏退了下人,接著觀光似地在房裏轉了一圈。
我知道她是在等我先開口問來意,我嫌她幼稚。她是公主,而且有公主病;但我不想順著她,長她的脾氣。
於是最終還是陸向玥先沉不住氣了。她打量著我:“姐姐氣色還好?”
“沒什麼不好。”
“那這疫病也沒有傳言中那麼可怕。”她嫣然一笑,“虧我今日還給姐姐帶了湯藥,看來是用不上了。”
見她胸有成竹,我也不想裝了,索性攤牌道:“葉宿雨告訴你的?”
陸向玥但笑不語,我卻從她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絲得色。
她將湯藥拿出來,不溫不涼,正好。
“姐姐不敢喝麼?”陸向玥笑著說,“真是白費了玥兒和葉大人的一番苦心。”
她用湯勺徐徐攪動著濃黑的藥汁。
“姐姐,你應該看得出來我並不打算揭發你。其一是不會有人相信;其二,你做的可是玥兒一直想做的事。”
我盯著她美麗絕倫的臉。
“既然你也想當儲君,將我毒死,豈不一了百了?”
陸向玥大笑起來:“你是暗衛的頭。我可不指望這種伎倆毒的死你。姐姐,我要和你公平競爭。”
“總有一天,我要讓父皇親口立我為儲,我要當大宣朝第一位皇太女,第一位女帝!”
她對著我俏皮地眨了眨眼。
“姐姐,等你輸了,你會好好輔佐我,對吧?”
我端起藥碗一飲而盡,苦得神經發麻,一瞬間懷疑葉宿雨在藥裏加了什麼不可告人的東西,專門來惡心我。
我沒有回答陸向玥的話,因為沒有這個必要。在她向我吐露野心的那一刻我就知道,她已經輸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