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本該是我長嫂的女子,現如今卻與我共侍一夫,受盡屈辱。
1.
瑞安三十年十月初八
正一品殿閣大士嫡女許幼安應召入宮選秀,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皇後娘娘,她坐在高台上端莊溫柔,賢良淑德。
我不出意外的被留牌子了,抑或是因著母族的榮耀以及皇後娘娘的照拂,我是唯一一個被封為從二品妃子的秀女,其餘入選秀女雖心中不憤,卻也隻能在背後絞爛了繡帕。
誰叫我有個能幹的爹以及能抓住皇上心肝兒的皇後表姐。
雖說沾親帶故,可我在入宮前從未見過這個皇後表姐,爹娘說,表姐是怨他們,才從不肯回來看看,那時我還小,聽不懂爹娘的意思,隻端坐在椅子上悄悄的摸一個案桌上的奶糕塞進嘴裏,慢慢嚼。
皇後召見我召見得勤,但我每次過去,她也不說話,就看著我的眉眼發呆,再緩緩歎息。
有一回我穿著勁裝去尋她,她似是才午睡醒,見了我有一陣恍惚。
已是入秋的時期,風一吹她冷的一激靈,從恍惚的狀態回神,輕輕的喚我乳名:
“穗穗”
她的聲音真好聽,我每次聽到都會感歎,溫柔如春日的暖陽,讓我忍不住醉在裏頭。
往常都是我拉著她念念叨叨,今日她一反常態的拉著我的手,看著我絮絮念。
我才知道,原來我這個皇後表姐在豆蔻年華不是這般溫柔嫻靜的,反之,她熱烈的像多年前我隨爹娘去西北見到的烈鷹。
是的,烈鷹,鷹擊長空、振翅翱翔的烈鷹。
她不似大雍的任何閨閣小姐,拘泥於四四方方的家宅後院,囚困於富麗堂皇,紅牆綠瓦的宮殿。
她說:
“穗穗,鳥長了翅膀它就該與天飛晴朗,人也不能長了雙腳卻不去遠方。”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般的女子,卻驚豔了我許久。
自那以後我常常往長秋宮跑,總愛拉著皇後娘娘聽她年少時的鮮衣怒馬。
她的故事裏總是有一個溫柔如玉的兒郎,娘娘提及他時眉眼總是含笑的帶著小女兒家的嬌羞。
我總會在她講述完那些張揚肆意的歲月後纏著她問那位溫柔似水,氣節似竹的好兒郎是誰,每次都會被賢淑的皇後晃過去。
瑞安三十一年一月初十
皇後娘娘查出懷了身孕,後宮子嗣凋零,有孕是件大喜事,皇上太後的賞賜如流水般的湧入長秋宮,皇上夜夜宿在長秋宮,榮寵較之之前更甚,可她卻鬱鬱寡歡。
我還以為她是太過擔憂,便寬慰她:
“您放心,皇上到現在還沒寵幸過我們呢,那日冊封時他便說了,等到一定時候自會把我們送出宮去,尋個好郎婿安穩一輩子的。”
她朝我笑笑,眼底是我看不懂的悲傷和豔羨。
2.
笤柳將從梅園折的幾隻新梅插進白玉項瓶中,枝頭的殘雪化開,滴在桌子上啪嗒一聲。
苕溪嬤嬤在我肩上搭了件披風,看著窗外的雪景感歎:
“這麼大的雪,我也隻見過一次…”
我被勾的來了興趣,大雍都城在南部,鮮少見雪更別說這麼大的雪了,我以為這是曆年來的頭一遭,沒想到苕溪還見了一次。
“上一次是在多久呀?”
苕溪嬤嬤將門簾往裏拉了拉。
“上一次啊,還是在大少爺......”
她馬上住了口,自知說了不該說的跪下向我請罪。
自我出生以來,我的這位嫡長兄便一直是許府的禁忌,父親母親聽到了隻會悲憤交加,下人們也不會隨意談論。
我記得十歲那年,榮安王府的小郡主因看不慣我便掀我家中舊事的傷疤,笑我兄長拋了我爹娘,笑我家是狼虎穴,逼的表姐入宮多年不曾回來看望一眼,逼的長兄遠走西北駐守邊關。
這便是我幼時對表姐和長兄的了解,一個貪圖富貴的女娘淡泊名利,可緣何入宮了便不回來看望呢?
那我那位自出生起到現在這十五年間不曾見過一眼的嫡親兄長呢?
我將苕溪嬤嬤扶起來,她跟了我十三年,在府中的年歲更是比我還要久。
“嬤嬤,我那駐守邊關的兄長,是位什麼樣的人?”
良久,我聽見自己問,果然,還是好奇的。
嬤嬤似乎沒想到我會突然發問,她張嘴欲言又止。
我朝她安撫道:
“你說吧,我隻是好奇我那未曾謀麵的兄長會是位怎樣的兒郎,芝蘭玉樹?”
我想了想家中那位殿閣大士。
“又或許嚴肅古板?行事如鬆柏,氣節如新竹。”
嬤嬤歎了口氣:
“大少爺啊,是我在這雍都三十多年來見到過的最好的兒郎。”
嬤嬤眼角泛起淚花。
“大少爺飽讀詩書,為人寬厚,溫潤如玉,也像老爺那般,行事如鬆柏,氣節如新竹。”
我聽著嬤嬤略有滄桑的嗓音,在腦海中一遍遍描繪著我那位長兄。
他的眉眼定是與我相似的,隻是比起女娘柔媚,兒郎的容顏更加硬朗,他定是愛梅花的,家中那無人居住的院子裏的梅花開的極好,他或許愛極了素色的料子,每次母親置辦衣物時總會做幾件素雅的成衣......
我瞪大了雙眼,死死地摳住軟塌,是了是了,我怎會這般遲鈍才反應過來。
溫柔,愛梅,素雅,還有那日她眼底化不開的悲哀和豔羨。
耳旁仿佛還縈著皇後娘娘那溫暖如春陽的嗓音,可我這次卻怎麼也醉不進去了。
“穗穗,這白玉頸瓶甚是適合插梅花,你拿回去吧,我記得梅院新開了幾枝梅花的,叫笤柳去給你折幾支放在屋內!”
“穗穗,這件菡萏纏枝裙再適合你不過了!”
“穗穗,這決明子茶入口清涼醇香,你拿點回去嘗嘗!”
“穗穗......”
“穗穗......”
“穗穗......”
苕溪和笤柳的嘴在我麵前開開合合,我卻怎麼也擺脫不了那縈在耳旁的聲音,終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3.
再次醒來,那場難得一見的大雪已經停了,我因著貪戀雪景在門口多呆了一會兒染上了風寒。
這,是我給皇後娘娘的說辭。
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
麵對,差點在多年前成了我長嫂的皇後娘娘。
多麼荒唐啊,本該成為我長嫂的她,卻在如與我今共侍一夫。
難怪皇上從不曾踏足攬月宮,就是不知到底是他心底可憐的愧疚和自責作祟還是因為皇後娘娘耳旁風又亦或者他厭惡至極我這張長的肖似當年贏了他的長兄的臉。
苕溪端過來一碗燕耳羹來,我舀了一勺送入嘴裏。
“這羹燉的軟爛,煨了多久?”
“娘娘,這燕耳羹是皇後娘娘守在爐子前守了三個時辰才差人給您端來的。”
我用勺羹在碗裏翻攪,苕溪見狀接過碗放在一旁,將我近來愛看的書拿了過來。
我左右翻翻書頁,“啪”的一聲將它合上,縮進被子裏。
“笤柳,將我繡好的香囊拿去送給皇後娘娘,謝謝她的燕耳羹。”
苕溪聞聲笑了笑我,過來將我從被窩中撈出來。
“娘娘,謝禮還是要自己去送才更好呀,況且,您這病已經好了有些時日了,太醫囑咐奴婢讓您多出門走走呢。”
我坐在梳妝台前,笤柳在後麵給我挽發髻,苕溪把上次皇後娘娘送過來的菡萏纏枝裙拿了進來。
罷了罷了,總歸她待我是極好的。
話到嘴邊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望著皇後娘娘那雙溫柔了歲月的眉眼,我終是將滿腔的疑問咽了下去。
我怎麼舍得讓溫柔如皎月的眼眸滿含悲戚。
“娘娘,那邊傳來消息一月後許將軍回京述職。”
許......將軍?
瓷盞中的茶撒落了出來,苕溪心疼的將落在我手上的茶水拭幹。
“許將軍?是我那位離家五載有餘的嫡長兄?西北啊......同行的可還有別的人?”
笤柳將軟膏遞給苕溪。
“還有謝家大公子。”
我將手抽回,輕撫綴在腰間的玉佩。
“苕溪,去一趟長秋宮。”
我坐在她麵前,不知從何開口,娘娘似是看出了我的顧慮。
“妹妹前來,想來是知道了一些傳聞吧?”
她並未喚我穗穗,而是親切的叫我妹妹,我幾欲張口,終是喚了聲:
“姐姐,他......要回來了。”
“看來,穗穗知道的倒是比我多啊。”
我撫上腰間的玉佩,她瞧見了倒是有些詫異。
“這玉佩的樣式我倒是不常在女娘的身上見過。”
玉佩上雕著一隻雛鷹,確實不是雍都女娘流行的款式。
“這是我前些年隨父母去西北的時候一位故人贈予的。”
我呷了口玉盞中的決明子茶,案桌上擺著的糕點不似往日的雪白,帶著些藍色,好看的緊,她見我好奇便緩緩解釋。
“這是你愛吃的奶糕,我上次做的時候不小心將蝶豆花水打翻進去了,沒想到做出來還挺好看。”
我無奈的看著她,不讚同的聲音響起:
“娘娘,您不必萬事親力親為。”
“最近這長秋宮閑的慌,還不準我找點事兒打發時間了?”
我撚起奶糕送入嘴裏,不止有股奶香味兒,還帶著些解膩的花香。
“穗穗,前些時日太和殿大皇子身邊的嬤嬤找我求了個恩典。”
我飲了口決明子將口中的奶糕送下去。
“您是說前些日子太醫院那事兒?”
我執白子與娘娘對弈。
“是啊,前些日子雪下的著實過大了些,便是皇上也有些不濟。”
“娘娘,大皇子已經三四歲了,能與皇子開蒙的,這雍都城中唯有謝太師能擔此大任。”
我落下一子,她笑笑,放下手中的黑子。
“倒是我狹隘了,還是穗穗看的遠,姐姐甘拜下風。”
“娘娘,您是母妃,不過是對膝下子嗣學識上心罷了,何來狹隘與否?”
她拍拍我的手,眼裏的心疼快把我淹沒,我慌亂的避開她的視線,隨意扯了個由頭便離開了長秋宮。
4.
笤柳跟在我身旁一起看這冬去春融的禦花園。
“快結束了。”
我輕輕的歎謂,冬末的風吹過來,冷得我打了個顫。
笤柳將懷中的湯婆子遞過來給我,反被我推了回去,殘雪融化滴落了下來,我攤開掌心接住那一攤水,冷的刺骨。
如,我的手帕交謝含璟不知為何長辭於世那天;
如,謝家大公子前往西北駐守邊關那天;;
如,大雍王朝天子下旨選秀那天;
如,我爹娘逼我與謝郎斷絕來往那天;
如,我進宮那天…
“笤柳,大皇子母家是雍都那位士族?”
笤柳將我手心的水擦幹,湯婆子暖呼呼的,轟走身體裏殘餘的寒氣。
“娘娘,大皇子母族不在雍都!”
苕溪左右盼顧,見我們這處無人往來便湊到我耳邊:
“大皇子原本不應留在這世上的,他生母原是皇後娘娘的洗腳婢,卻在皇上醉酒後爬上了龍床,原本皇上是想處死那洗腳婢,皇後娘娘宅心仁厚留了那女奴一命,這才有了大皇子!”
“那女奴可是姓謝?”
苕溪似是沒想到我會這般發問,看著我驚恐的後退。
我笑笑,點了點手中的湯婆子。
“嬤嬤未曾進過後宮,這些隱秘的事兒倒是比我還清楚。”
她慌亂的跪下向我請罪。
“你何罪之有?”
我示意笤柳將她扶起來。
“莫要再往宮外傳消息了,他們老了,用不著如此操心。”
苕溪壓著哭聲向我謝恩,我突然覺得有些無趣,便揮退了眾人,隻餘笤柳一人跟著。
“皇上那邊如何了?”
我折下梅樹才冒出的新枝,放在手心把玩,翠綠的葉子稱的膚色愈加的白嫩。
“那日請過太醫後皇上身子便好了些,隻是大不如從前了。”
我撚起那嫩枝左右觀賞。
“畢竟年歲大了些。”
風吹過來,我裹緊了身上的襖子,嫩枝從我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回宮罷。”
笤柳替我擋開冒出來的枝椏,落在地上的嫩枝被碾碎,流出綠色的汁水。
謝太師不愧是謝太師,自入宮教授大皇子功課起不過半月,聽皇後娘娘講,連皇上都對大皇子功課稱讚不已。
大抵自古以來的天子都是如此罷,即便前半生再對民生上心,在死亡的威脅下,他也不得不做出一些昏庸之舉。
離謝家大公子回京還有十幾日,這位雍都的天子不顧連年征戰國庫空虛的王朝,大肆給他的術士修建求仙問道的宮殿,來保他長命百歲。
前朝的動靜很大,不出半日消息便傳到了後宮。
我坐在長秋宮的時候,殿內正張羅著晚膳,皇後娘娘多添了副碗筷,使我留在這裏用膳。
“穗穗,前朝的事兒你可聽說了?”
我知她的意思,便大大方方的承了下來。
“是,那術士是西北的。”
玉箸被拍到桌上,皇後動怒,屋裏屋外的奴才跪了一大堆,嘴裏高呼:
“娘娘息怒!”
我撚起茭白送入口中,隨著奴才們也喊了聲:
“娘娘息怒。”
揮退了眾人後,她那雙一向溫柔的眼眸此時慍怒的看著我。
“你可知,這件事一旦敗露那便是株連九族的大罪!”
我不緊不慢的將飯菜吃完。
“那又如何?”
她見我油鹽不進便開始苦口婆心的規勸我。
“穗穗,收手吧,這件事已經牽扯到了朝堂,不是你我能左右的了!”
我喚來笤柳,讓她把漱口的物件端過來。
“為何要收手?娘娘,大雍三十載,許家,謝家,白家皆效忠於陛下,可他呢?強奪臣妻,打壓忠良,始亂終棄,這一樁樁一件件到底是愚忠的三家對不起他,還是他愧於我們有建國之功的開元老臣!”
她突然像卸力一般的癱坐在椅子上,喃喃道:
“你竟已知曉了這麼多?是了是了,你去過西北,即便是姨丈姨母未見過他,可誰又能說你們兄妹二人不曾見麵!”
我起身將他扶到床榻上,喚來宮女囑她好生伺候娘娘歇息。
“表姐…”
我駐足在門口。
“既然大雍的天子對不起我們的效忠,那便由我來推翻這個王朝的掌控者!將謝含璟的血脈推上那個位置,讓他親手建立的王朝落入外戚手中!”
她沒有回答我,任由宮女服侍她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