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那身上還掛著麻繩,滿臉都是淚痕的小小丫頭往身後一塞,一身洗得發白的儒袍的寧老秀才擋住了麵前三人。
“光天白日朗朗乾坤,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按說這寧老秀才也是個人才。
他年少以早慧出名,十一歲中童生,十五歲中秀才,乃是當朝最小的秀才。
當時喜報送到小嶺村時,整個汴京城都震動了。
連汴京城郊的知縣大人都親自接見了這位寒門天才,親口勉勵了兩句,並送了一套筆墨紙硯和二十兩紋銀。
人人都以為寧老秀才將一路高歌猛進,考到汴京城當舉人老爺,甚至考中進士作官老爺。
可偏偏從這一年,寧老秀才開始走黴運了。
頭一次是因為要照顧太叔公的傷,他錯過了一門秋闈;五年後他剛背上行囊出門趕考,一出門就被瘋豬撞溝裏,摔斷了一條腿;第三次他倒是順利到了汴京城了,可偏生臨考前吃壞了肚子,拉了一天一夜,連考場門都沒能進去;第四次他好不容易考上了,名列頭名解元,實在堪稱光宗耀祖,誰知緊接著爆發了考場作弊案,當年科考成績全部作廢,連帶著他也被牽扯進去,花光了家裏銀子打點,脫了大半條命才囫圇個出獄;第五次、第六次......
當考到第七次時,他家已經從廣廈連雲良田百畝,變得隻剩破屋三間負債百兩,窮得堪稱全村第一名了。
半輩子坎坷黴運徹底讓他心灰了。
眼瞧著家裏老小著破衣爛衫餓得麵黃肌瘦,吃了上頓沒下頓,老母親還堅持要賣最後十畝田給自己趕考,寧老秀才實在沒那個臉了,主動放下了身段,應聘了村裏村學的私塾先生養家。
如此雖然仍會三不五時倒大黴,日子也算得清貧落魄,寧家才勉強過上幾年安生日子。
今天他是因老妻生日特地回村的,手上還拎著給老妻作禮物的兩片帶血豬耳朵。
一瞧見寧老秀才,許大爺許老太太氣勢就短了一截。
莊戶人家天然畏懼讀書人,尤其許耀祖和許耀宗二人都曾在村學讀過書,名義上是寧老秀才的學生。
雖然背後時常嚼舌根,說著寧老秀才如何倒黴如何時運不濟,倆老人家當麵都還是恭敬的。
“教寧先生看笑話了,孩子不聽話,家裏正教訓著呢。”許老太太不高不低地回了一句,就要將蜜寶搶回來。
如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蜜寶死死抱住了寧老秀才,吧嗒吧嗒地邊打嗝邊哭:“不......嗝......不是教訓孩子,是、是賣孩子,救、救孩子。”
寧老秀才雖然是個迂腐老秀才,也並非不通人情世故,瞥了一眼王二瘸子,緊盯著許老太太道:“教訓孩子叫王二瘸子來做什麼?把孩子教訓去別人家嗎?”
吧嗒抽了一口旱煙,許大爺也走出了院門,難得說了句硬氣話道:“就算賣孩子給人當媳婦,那也是我們老許家的事,歸不上寧先生你管吧。”
若是在三十年前,讀著聖賢書長大的寧老秀才是定要蹚這趟渾水的,用孔孟之道替這小丫頭仗義執言的。
天下焉有買賣親生子入火坑之理?
可三十年黴運磨光了他的心氣,如今的他隻是一個村學的清貧先生,手中二兩餘財都無,還背著早年趕考欠下的百兩外債。
尤其許家是村裏的大姓,許大爺和鎮上理正還是表親連襟,在村裏說話極有分量。
寧老秀才怕他管不起這擋閑事。
可這孩子又實在可憐......
猶豫著,寧老秀才往後看了一眼。
然後他就看見了蜜寶的眼睛——那哭花了的小小美人坯子般的臉上,生著怎麼樣的一雙眼睛哦,黑是黑白是白的幹淨眼睛,流露出怯弱到乞求的眼神,哀哀地盈著晶瑩淚花看他,仿佛一隻被人打斷了腿垂死求助的幼犬。
倏地,他的心就軟了一下。
算起來,這丫頭正好和他小孫子同齡。
雖然寧家如今窮得叮當響,還欠著百兩銀子的外債,他小孫子卻也從來沒餓過肚子,胳膊腿上都是藕節般的肉。
這丫頭卻還瘦得和麻杆似的,下巴尖尖的,再加上那格外好看的臉,真正讓人瞧著心疼。
這麼小的孩子,這許家人也是怎麼能忍心磋磨的。
安撫地拍了下蜜寶的腦袋,讓這小丫頭放心,寧老秀才重新硬起了心腸:“賣給別人可以,賣給王二瘸子不行。”
他又看向王二瘸子:“你在城裏幹的那些勾當,瞞得過村裏人瞞不過我。那等沒陰德的事,你禍害外村的人我管不著,但是你敢朝村裏人下手,我就沒有放過的道理。”
“新任知州馬上就要來上任了,正是要圖政績的時候。你若是還不走,當心我現在扭身進城,就用一紙狀紙把你幹的那些醃臢事全告了。”
村裏人都知道,寧老秀才是新任知州當年的書院同年。
別說親自寫狀紙遞上去告狀了,他若是舍下這張老臉,還真能和知州說得上兩句話。
王二瘸子一下子就縮了,色厲內荏地道:“老秀才你管這閑事做什麼?”
寧老秀才隻管板著一張臉:“你再不走,我現在就寫狀紙。”
實在不敢惹這窮強老頭,心裏又舍不得蜜寶,王二瘸子氣得原地轉了好幾圈後,才罵罵咧咧地背著手走了,最後還不忘朝寧老秀才的方向吐了口唾沫:“今兒個真是晦氣,出門遇上頭亂叫的黴運狗了。”
王二瘸子走了,這買賣自然也就黃了。
許大爺許老太太自然是懊惱不已,老臉氣得鐵青,不敢當麵怪罪寧老秀才,隻好又去瞪蜜寶:“你喪門星還躲著做什麼,還不敢趕緊給我滾回來。”
蜜寶死死攥緊了握著寧老秀才的手,死活不肯鬆開半點。
她不敢回去。
許老太太最是見不得蜜寶磨蹭,伸手擰著蜜寶的胳膊,就想將蜜寶拽回來:“晦氣東西,甩還甩不脫了。”
許老太太是幹農活的莊戶人,下手力道重,一下掐得蜜寶疼得飆淚,卻又不敢哭出聲,隻能委屈地低頭:“奶,你別掐我。疼,我自己走。”
作為一個外人,寧老秀才知道自己該走了。
但看著院子半掩的門內,已經抄好了擀麵杖要打人的許大爺,與疼得臉皺成一團的蜜寶破了個豁口的夏裳下,那一道又一道或陳舊或新鮮的傷疤......他終於還是沒能忍住,一把將蜜寶拽到了身後。
“你剛才說八兩銀子就賣孫女?”
“我身上有紙筆,現在就給你擬欠條。這孩子,我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