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是相會的一種形式,趟過另一條生命之河,他在未來感知的那個世界實際上是對曆史時光的不斷回顧。
...
十四歲的男孩躺在密閉的傳感艙裏,孩子瘦骨嶙峋,饑腸轆轆的肚子幹癟如柴,他閉眼在輕輕呼氣。
艙燈熄滅,一瞬間黑暗將他淹沒。
傳感頭環繃緊,孩子感到腦袋深處的神經叢一下下嗡鳴震顫,仿佛琴弦撥動了催眠曲,讓他在黑暗中沉落。
意識進入靈境世界。
像墜入夢境。
腦海裏閃爍著支離破碎奇怪的光影,孩子的五感在這個世界裏慢慢蘇醒,他聽到一陣悉悉索索的摩擦聲,風吹過樹梢的呼嘯聲,他還聽到了從遠方傳來海鳥發出的啾啾鳴叫聲......那些遙遠時光陌生人的記憶,從靈境世界裏不斷地向他湧來,猶如漲潮時分,一波波海浪不停地拍打著水岸。
這是一個孤島。
四麵環水,岸邊種植了防浪林,石頭壘建的堤壩圍著島上一塊塊稻田。
孩子的意識橋接上傳感目標人,感知了那人所感。
他發現他走在一條幽暗的田埂上,兩邊稻田裏飽滿低垂的穀穗抽打在他身上悉索作響,海風熱烘烘吹來,傍晚潮濕的空氣裏浮動泥土腥氣,彌漫著稻穀清香。
天昏地暗,他看到黑糊糊的前方亮著一點光。
在暮色沉沉的稻田裏,那點光閃爍不定,周圍仿佛籠罩了一團奇形怪狀的黑霧。
對孩子而言,這個世界的存在很像一場夢,他在夢裏似乎吃飽了飯,肚子脹鼓鼓的,可他還是感到很餓,依舊擺脫不了那種抽幹靈魂似的饑餓感。
身體輕飄飄,他雙腿不受控製地走向那一點微光。
他聽到嗡嗡響聲,發現那團變形的黑霧是成群的蚊子。
在一塊收割了稻穀的田裏,架著一盞點亮的燈,蚊子密密麻麻繞著燈紛飛。
燈光朦朦,從黑壓壓蚊群中勾勒出一個人影輪廓,他看不清臉,但看到那人身形苗條,頭上紮著馬尾,是個女的。
女人手拿一個網兜,揮向空中兜住密集的蚊子,投放進旁邊的網箱。
重複做著捕蚊的動作,女人周身蒙了層光暈,恍如一朵從夜空中飄來的蒲公英,輕盈靈動,亮晶晶耀眼,讓他有種想要親近的念頭。
眼前這場景美好如夢幻讓他感到新奇,他快步走向女人。
傳感突然中斷了。
視野陷入黑暗虛無,稻田、燈光、蚊子、女人......靈境世界裏一切事物在孩子的眼前消散。
“第4122次意識傳感投射終止。”係統聲回蕩耳畔。
傳感艙內置燈點亮,孩子頭上的腦神經傳感頭環與係統斷開連接。
艙門自動滑開。
在徹底清醒之前,饑餓感更早襲來,凶猛撕扯著把他的意識拉回到現實。
腸胃瘋狂抽搐,像一條冬眠蘇醒的蛇在他空蕩蕩的肚皮裏竄動覓食,惡狠狠提醒他,再不投喂食物,就要撕咬他的心肝肺腑吃肉飲血。
孩子忍不住幹嘔,沒吐出半點渣子,他滿嘴是惡心的口水。
虛脫了,一陣暈眩。
他躺在傳感艙裏好久回不過神,意識恍惚還殘留在對那個世界的感受:稻穀清香濃鬱,軟糯白米飯,熱騰騰散發無比誘人的甘甜滋味......他拚命吞咽口水,感覺快要死了。
孩子慢吞吞地爬出傳感艙。
用力伸長細細的脖子,他腦袋顯得很大,像枯枝上掛著一顆幹核桃,風輕輕一吹就會掉落下地的樣子。
“血糖濃度2.1,低於身體器官供能極限,請立刻補充營養劑......”
係統自動檢測他的身體狀況,發出警示。
孩子感覺嗡嗡耳鳴,腦袋裏每一條神經都在震顫,汗水從每一個毛孔裏滲出,散發著燥熱的汗膻味。
他強忍饑餓,抬起幹瘦的胳膊,查看手腕上的智能手環。
手環屏幕上顯示食堂供餐倒計時,還有3小時44分58秒、57秒、56秒......時間越來越近,毒蛇在這期間最多掙紮七八次,咬牙熬一熬,他還頂得住。
至少今天還能活著,不會餓死。
營養劑早就沒了。
這東西斷供了多長時間?四年零三個月,還是四年半?
孩子記不清具體的時間了,他隻記得注射後那種讓人無比滿足的感受。
濃縮營養液入體迅速化為能量,衝刷血管子,充實身體的每處肌體每寸神經每個細胞,整個人從裏到外,從頭到腳,滿足到連肚臍眼兒都是膨脹的。
那感受恍惚隔了一個遙遠的世紀。
五年前,還沒像現在這樣食物匱乏,他還能吃飽喝足,沒嘗過饑餓欲死的滋味。
那時候,靈境係統輸出部的人全都還活著,盡管人人都知道自己遲早會死——自從五年前,基地的2號生態圈毀了以後,食物來源斷絕,在電腦精準計算庫存的數據預測下,他們知道了自己將來的死亡時間。
誰都無力改變。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饑餓襲來有多麼凶狠可怕,不知道什麼是生不如死。
在這座地下科研基地裏苟且偷生的人當中,這個孩子最能抗餓,熬到現在,他成了最後寥寥可數的幸存者之一。
基地裏的照明燈雪亮。
靈境係統輸出部的傳感試驗場一片寂靜,死氣沉沉,空如墓地,這裏隻剩下他,以及一堆自動運行的機器還活著。
試驗場有八個傳感艙,通過腦神經傳感橋接,連著靈境係統。
在以前,艙裏都躺著和他一樣日常例行做傳感輸出的七個同伴,但到現在除了他,另外七個傳感艙空置已久,一個個密閉外殼泛著冷光,像金屬棺材。
他的同伴全都死了,都由係統回收了。
基地裏每個部門的人差不多快死絕了,而係統輸出部除了他,還剩下一人——林主任——墳墓裏一個老不死的木乃伊。當然,林主任不是真的木乃伊,那是個很老很老的老太婆,老到全身幹癟,一把皮包骨頭像似木乃伊。
人不吃東西要死的,老太婆就算老不死,也會被餓死,沒食物了就隻是個還能動彈幾天的活死人。
孩子耐心等待著饑餓感消退,等身體漸漸麻木,毒蛇蟄伏了,他打開閘門,慢騰騰走出試驗場,去找林主任彙報他今天傳感的情況。
紙片人一樣失重漂浮。
活像餓死鬼,他輕飄飄地走過長長的環形通道。
在抬腿走動間他放了一串屁,屁味寡淡,他肚皮空癟,十多天不見糞渣。在食堂供餐倒計時還有3小時21分的時候,饑餓的毒蛇又要醒了。他手摸肚子,感覺隔著一層薄薄的肚皮,手指頂到了硬邦邦的脊椎骨。
林主任沒在辦公室,教室裏也不見人影。
係統中控大廳空曠幽邃,有些詭異,他不想進去找人,不知道為啥,他下意識害怕那兒。
他走去資料室。
那老太婆現在多半時間待那兒,每天用電腦讀取曆史文檔,打印出一張張資料歸類整理。
老太婆不做事時,就靜坐發呆,她有時候在修整手指甲,不剪,隻用指甲鉗上的銼刀挨個打磨,樣子專注,一點點慢慢磨,左手指甲磨禿了換右手,老太婆有種把自己挫骨揚灰的耐心。
磨指甲當然不是為了追求完美造型。
純粹在消磨時間。
基地裏還沒死的這些人多少都有點消磨餘生的怪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