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消息傳來時,我恰巧上山采藥回來。
正撞見一夥匪徒追殺首領,我怕他們濫殺無辜,親手砍斷了那座廊橋。
橋斷了,攔住了潞水河畔的匪徒,也斷了狀元回來的路。
首領也被救下來,就住在我家。
他是富貴人家出身,裏衣上繡著金絲,外袍是絲綢織就,腰係玉佩。
我手藝粗糙,本是要洗掉衣上的血汙,一不小心,把衣裳洗破了。
怕士兵找我麻煩,我一陣驚慌。
手一抖,玉佩也碎了。
聽到這動靜,士兵把劍橫在我脖頸上。
我不會說話,難以辯解,和士兵大眼瞪小眼。
隻感覺,鋒利的刀刃,磨得我脖子火辣辣的疼。
一雙骨節修長的手卻撿起地上碎裂的玉佩,我抬眼瞧去,見首領眼底帶了一分頑色,戲謔道:
「哪能對恩人這般無禮?玉佩而已,碎了便碎了。」
他撥開士兵架在脖上的劍,向下屬要來上好的傷藥。
他的手指,蘸了傷藥,冰冰涼涼,抹在我的傷口上。
我感覺心跳得異常快。
他換上我親手做的麻衣,把嚼碎的草藥敷在傷口上,對我翹了翹唇角。
他身長八尺,長得黝黑卻俊朗,我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男人,一時間驚呆了。
我默許首領和他的下屬住了下來。
可我家家徒四壁,十幾人的夥食,很快便負擔不起了。
又一次睜眼起床,揭開缸蓋,已經無米下鍋。
首領就是這時候從外麵進來的,肩上扛著米,手裏還拿著幾兩碎銀。
我又喜又急,喜的是不用餓肚子了,急的是首領的信物沒了。
我不傻,除了那塊玉佩,首領身上哪還有值錢的東西?
「玉佩碎了,賣不了多少錢,這些你拿著,應個急。」
我不想貪便宜,但首領的手掌滾燙結實,容不得我拒絕。
那天晚上,頭一次我吃的飯裏,有魚也有肉。
肉是集市上割的,魚是首領在河裏打的。
就著噴香的米飯,是半個月吃得以來最踏實的一頓。
對了,在我的細心照料下,首領已經徹底痊愈了。
2
痊愈了,就離走不遠了。
這些我心裏比誰都清楚。
平心而論,我幫了首領不過是舉手之勞,首領幫我,卻拿出了全部身家。
我心裏過意不去,所以親手做了一個香囊給他。
送時猶猶豫豫,生怕首領嫌棄。
可其實我現在的女紅比及之前,已經好了不少。
夜裏首領打獵回來,欣喜地把香囊戴在腰上,替代了那塊碎裂的玉佩。
他望向我,唇角笑意深深:
「織娘,做我娘子好不好?」
我神思怔仲,心跳劇烈,半晌間,搖搖頭:
「將軍出身高貴,你我雲泥之別,織娘配不上。」
我比劃半晌,說我有愛的人,那人在京城為官,過段時間就要來接我入京了。
他落寞片刻,濃眉深蹙,沒說話,第二日天沒亮就帶人走了。
那座廊橋斷了後,他南下就要翻越十幾座大山。
我不知道他如何離開的,隻知道他走後,日子更難了些。
3
父親病重,臨終前,囑咐我要把廊橋修好。
他年輕時與好友定下婚約,那人的兒子是鄰村的木匠,承諾過若是修好廊橋,便來娶我。
父親窺探了一切,就算我不說,也知道董子卿毀了約。
可他不知道,我愛上了另一個人。
我慢慢修著廊橋,春去秋來,又是一年。
鄰村的木匠過來提親,五袋稻米、十隻雞、兩頭小白奶羊。
新郎官踩著我修的廊橋,滿臉喜意。
我聽著隔壁傳來的歡聲笑語,死死抿緊唇,悄悄闔上門扉。
「不是說新娘子是那個啞巴嗎?怎麼娶的是潞水村的村花?」
「這廊橋,還是織娘修好的吧?」
「說說而已,怎麼還當真了?」
「董子卿當年不也是為了騙她修好廊橋,才答應與她成婚嗎?」
「她也不想想,就憑她的條件,哪有人願意娶她?」
「以前她父親在的時候,不好撕破臉皮,現在人死燈滅,承諾自然也煙消雲散了。」
我躺在床上,雙眼僵直地看著床板。
原來他們都是為了廊橋,才會以婚約為諾,哄騙我。
罷了,就當成全了一雙有情人。
反正,我也不愛他。
寒來暑往,又是三年。
村花和鄰村的木匠已經有了倆娃,年年都會帶夫君和孩子回來住幾日。
「娘親,隔壁的啞巴長得真醜,不要她與我姥做鄰居。」
那村花咯咯笑,「那你想怎麼做?」
「把她趕去村尾,那裏有一間破茅屋,省的礙咱們的眼。」
我是被木匠和村花逼到村尾的,當時剛剛過了年,凍硬的地麵上還散著爆竹的紙皮。
我離開時,隻帶了一身薄衣。
他們容不下我,連僅剩的一床棉被都給我燒了。
冷點好,不至於忘記我受過的苦。
我縮在冰冷的床角裏默念。
4
村尾的茅草屋正對著廊橋,每日都有人來往於鎮上或村田之間。
他們臉上都寫滿疲憊或者喜悅,直到有一天,那夥強盜又來了。
他們舉著紅纓槍,問我首領在哪,還將我的衣服撕碎。
我嗚嗚著掙紮,腦袋卻被死死按住,狠狠磕在地上、牆上、桌角上。
溫熱的鮮血順著她的額角流下來,糊了我一臉。
「還想著替他隱瞞呢?知道嗎?要不是你當年砍斷了這座廊橋,他也起不了兵,更不可能把我們的兄弟都滅了!」
「今天就讓你親眼看著,你是怎麼害死全村人的!」
我心裏一驚,這夥人居然想用全村人的性命給他們的同夥陪葬!
男人的手下押著全村的人過來,肉餅推肉餅般擠在一起,眾人都被綁在木架上,村民看向我的目光透著狠毒與怨憎。
「都怪這賤女人引狼入室,活該她做了一輩子啞巴,她出生的時候怎麼沒把她淹死在糞缸裏!」
「不得好死啊!」
指責我的村民恨不得啖我的血,吃我的肉,血紅的雙眼死死盯在我身上。
火焰架起來,桐油一片片潑在鄉親們身上,火苗沾了油燒上來,燎原之勢牽出一片駭人的傷疤。
地獄之音如同鋼針刺穿我的耳膜,他們尖叫著,斧頭刺穿我的手掌,鮮血淋漓。
黑乎乎的煙霧籠罩下來,那些人拖著我,如拖一塊爛布,就這樣丟進燒得正旺的柴架裏。
渾身被炙烤,直到我的意識似乎從烈焰裏抽離。
「若她死了,本王要你們給她陪葬!」
迷蒙中,似乎有人握住了我的手,那人用沾了藥的錦帕幫我擦拭全身的傷口。
縱使我在睡夢裏,依舊疼得全身發抖。
「不是讓你用最好的傷藥嗎?她怎麼還疼成這樣?」
「王爺息怒,姑娘的燒傷太重了,需要慢慢調理,當下之急是先讓她的傷口愈合。」
5
我是被救了嗎?
怎會這麼真實?
我努力睜開雙眼,暈黃的燈火下,男人滿臉青茬,鋒利的長眸通紅一片。
見我醒了,有一瞬間的怔忪,下一秒,卻是將我的雙手握的更緊。
我看清了,那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不是說,你愛的人是個大官,很快就接你回京做官夫人嗎?」
「怎麼還這麼狼狽?」
他喑啞的嗓音已經有些哽咽。
我眼圈紅了,伸出手指去摸他的眼睛。
那裏懸著一滴淚珠。
他氣我忘了右手有傷的事,躲開了我的手。
他的語氣怨懟又帶些別扭,「你說你喜歡的人在京都為官,我這次路過,特地打探清楚了。」
織娘瞪大眼睛,他找過董子卿了?
他回身就見我這副著急模樣,不禁心頭一梗,冷哼道:「本王把他押過來了,你給本王好好養著,到時候我親眼看著你們成親!」
我還沒來回過神來,首領便大步流星地匆匆離開。
養傷這幾天,我也差不多搞清楚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首領是京城的王爺,上次追殺他的是蠻夷的倭寇,本身是要取他的項上人頭回去領功的。
沒想到,我斷了廊橋救了他們,倭寇因此止步潞河。
多年後,首領的勢力早已牢固,卷土重來,一舉將蠻夷同夥清剿幹淨。
可晚了一步,有同伴趁著作亂逃了出去,找到我這裏,企圖殺了全村人泄憤。
「王爺到的時候,火焰幾米高,那些匪徒下手太狠,村民們已經救不回來了。」
「不過他們敢欺負姑娘您,這是他們的報應。」
小丫頭嘰嘰喳喳,寸步不離地守著我,就算我不會說話,也不會不耐煩。
她還說:「仔細瞧瞧,姑娘和我家王爺真是配呢,隻可惜您已經有心上人了。」
她話語裏的惋惜藏也藏不住,我想告訴她,根本不是這樣的。
可董子卿就在這時候進來了。
不是走進來的,而是被人推進來的。
他還是那樣清俊好看,一步一步走過來,似乎和當年無異。
可當他走近了,我瞬間就看清了他眼底的厭惡。
和當初的粗布麻衣不同,他現在穿著錦繡華服,發上綰著白金玉冠,也許是舟馬勞頓,衣服上蒙了些許灰塵。
見我看過去,董子卿又虛偽地關切起來,「織娘,這些年你還好嗎?」
「我知道你這些年受了些苦,我答應你,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回京。」
「以你的一手製橋絕技,我相信一定能在京城立足的。」
「不過,你幫我跟晉王殿下澄清下好嗎?當日我同你說的,不過是年少無知,隨口承諾的玩笑話,如今過了許多年,你也應當釋懷了吧?」
我聽著這些話,忍不住看向董子卿眼底,那裏不見絲毫歉意。
其實我早就清楚的,若他不是忘恩負義之徒,這些年也不至於連句抱歉都沒說過,今日過來還是被人押來的。
「青梅竹馬的真心,被你說成年幼無知。董子卿,好一個懦夫。」
晉王抬手讓人把董子卿押下去,我見他抱著晉王大腿哭嚎的醜相,索性轉過眼去不看。
直到麵前籠下一片陰影,有溫熱的呼吸撲打在我麵頰上,我才驚慌失措地睜開眼。
浩瀚如煙海般深邃的眸子,裏麵蕩漾著溫柔與擔憂,還有一抹說不出的憂傷。
他在憂愁什麼呢?
我情不自禁地撫上他的臉頰,卻被他徑直躲開。
「這就是你看上的人?織娘,你眼光不太好呢。」
「放心,你若執意要嫁給董子卿,我也會成全你。」
見他義無反顧地轉身離開,我急得下床去抓他,我渾身是傷,動作太猛忍不住發出一聲痛呼。
「織娘!」
腰身被他一把抱起,我窩在他懷裏,蜷縮如貓兒,很暖的溫度,是我從前從來沒感覺到的。
我環過他的腰,唇角微微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