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林月大三,二十一歲。專業課的學分前兩年差不多修完了,這學期一開始,空閑時間就多起來。一天在宿舍裏待著沒事,聽室友說學校禮堂有招聘會,許多大四師兄師姐都往那邊去,索性閑著也是閑著,幹脆下床出門,也去湊個熱鬧。
招聘會人真多。人山人海,抵得過食堂一樓雞腿檔口。許多年輕的學生穿著不合身的正裝,手裏拿著簡曆,渾身是汗,一個個窗口排著隊。人聲嘈雜,前後都貼著人,求職者像被挑揀的白菜,是學生們第一次感受到社會的殘酷。薑林月一進來就有了些退意,轉了一圈正要出去,室友拉著她指著麵招聘牌子叫她看,婚慶公司,招大三大四兼職實習生,要求每周實習三天,日工資150。
招聘會上大多是大四學生,看的都是全職,這家窗口一時倒門庭冷落。一個男人,四十來歲,戴著眼鏡,正襟危坐,正拿紙擦腦門上的汗。
室友拉著她不走,蹲下來看那招聘廣告。一周450,一月1800,對要進入社會的學生來說太少,對還在念書的人來說卻挺多。索性沒課,多賺些花銷也是好的。她問那男人:“隻有周六日兩天行不行?”男人猶豫一下,說:“周末客戶大多沒時間,不太方便。”室友撇撇嘴:“那我不行。”轉眼又想到什麼似的,拉住薑林月的手,扯她:“誒,我記得你是有兩天都沒課吧?”
薑林月點頭。室友說:“那這個你可以做啊!”
薑林月猶豫了一下,也蹲下身去看。是家小公司,顯示人數2~20人。薪資對學生來說倒是誘人。她遲疑一下,說:“我沒帶簡曆......”
“沒事沒事!”男人或許是太久都沒招到人,好不容易碰著一個,忙招呼薑林月坐下:“母校的學生,我當然是相信的。你跟我大概說說你的經曆就行了。什麼專業的啊?”
“中文。您也是我們學校的嗎?”
“對啊!我叫劉文,老師兄了。中文係不錯啊......”
......
聊了小十分鐘。薑林月讓室友先回去休息,自己趴在窗口的小桌子上把合同簽了。定的是每周四五六,一周三天。薪資和發放日期也都寫得明明白白,是周日發。“我們也就是個外包公司,給人做做策劃案。”劉文拿了張招聘廣告扇風。汗水浸了他的眼睛,他眯著眼把眼睛摘下去擦:“你先加我微信,回去後我發幾個策劃給你,你看一下,下周就直接過來了。”
男人果然給她發了許多策劃案。全是婚禮設計相關PPT。晚上吃了飯,薑林月就坐在桌前一頁頁翻。圖片真漂亮。鮮花、紗幔、蠟燭。各種各樣元素配在一起,組合成夢幻的場景。薑林月沒忍住,打開微信問劉文:“劉師兄,這些圖片都是咱們做婚慶的實拍圖嗎?”
劉文回的語音,聲音嘈雜,像在地鐵裏:“哪兒能啊!一些是down的圖片,一些是ps的,按照這些做了之後才是實景圖。要不先搭,不滿意,不還得拆了嗎。”說到最後,邊上還有個尖利的女聲隱隱響起:“擠著我了!”
薑林月看看時間。下午六點,正是下班高峰期。大概地鐵人確實多,他不方便回消息,於是也不再發。隻繼續細細看著,到了點兒,便熄燈上床睡覺。
一周轉瞬即逝。周四晚上,劉文還給薑林月發消息,提醒她別忘了周五過來。薑林月應了,第二天一早,便早早收拾整齊,出了校門,往劉文給她說的地方去。
工作室很小,是在公寓樓裏租的一間單間。薑林月找了半天都沒找著,在小區外麵打電話給劉文。劉文出來接她,引她上去。剛到樓門口薑林月就有點犯怵。不是公司嗎?怎麼還在住宅區裏麵的?劉文訕訕解釋:“節省成本,節省成本。”薑林月麵上還是正常的,暗地裏卻已經把包捏緊了,隻等萬一他有不軌,就狠狠砸出去。
心裏七上八上間,倆人已到了門口。走道上黑乎乎的,一個“XX婚慶”的牌子掉了個釘子,搖搖晃晃掛在那裏。劉文又擦了下額上的汗,推開門請她進去。薑林月環顧四周,房間極小,就三十多平米,空空蕩蕩,再沒別人。
“其他同事呢?”薑林月問他。
劉文有點尷尬:“就我們倆,你做我助手。”看薑林月麵上有退意,忙道:“你別擔心,工資是照付的,你就當幫師兄的忙,我,我畢業證還在那呢!”共處一室,大約是看出來薑林月的顧慮,他轉過身去櫃子裏拿畢業證。櫃子有些高,畢業證大概長期不用,放在最上麵,他又矮,於是有些笨拙的踮起腳來,終於找到了。“你看!”他吹了上麵的灰遞給她,四十來歲的人了,眼卻是一派純真期待。薑林月沒忍住,笑了一下,把畢業證推還給他,找到邊上那個劉文早收拾出來的工位,坐下來。
薑林月在劉文的公司做了下來。
說是婚慶,其實客戶不是新人,而是其他大公司的婚禮策劃。他們單子多,做不過來,所以把策劃案分出去,讓劉文公司做,做完了買過來,按件算錢,假裝這是自己做的。分工也明確,劉文做初版,薑林月優化細節,把版式做得更漂亮,另外把整個設計思路和現場布置都打出來,合成一份文件。此外,也還有些聯絡、溝通的事宜。薑林月是新手,劉文也不嫌她不會,一點一點教她上手。畢竟是屋子裏隻有兩個人,薑林月雖信了他,但實習被騷擾的事情聽多了,心下不免戒備。有時劉文靠近一點,她不自覺就會往邊上縮。次數多點兒,劉文也有察覺,於是把自己的座位往牆邊挪。薑林月聽著挪位子的聲音抬起頭來,劉文欲蓋彌彰說一句:“窗邊空氣好。”轉身卻看到外邊的霧霾,頓時更尷尬了。
薑林月也別扭。她其實看得出來劉文沒壞心,但有的事情是下意識的,等她反應過來,有時已經做了。清清嗓子,她找話題:“怎麼沒見老板娘來過啊。”
劉文挪桌子的手頓了一下,半晌才道:“我離婚了。”
薑林月沒想到這個,有些驚訝,忙說一聲“抱歉。”劉文卻轉過身來,笑了一下,有些故作的坦然模樣:“其實也沒什麼,好幾年前的事兒了。她漂亮、也會來事兒,本來就不該跟著我這麼個沒出息的......”
薑林月一時不知該怎麼接話,劉文卻自顧自又笑起來,問她:“噯,你們小姑娘眼裏頭,像我這樣的,是不是就是中年油膩男啊?”
“沒有沒有!”薑林月尷尬,忙反駁:“哎呀,哪能呀......”
劉文偏過頭去笑了。末了搖搖頭,對薑林月道:“逗你玩兒的,幹活吧。”
從這開始,倆人也算是熟了起來。劉文沒老板架子,有時竟還被薑林月個小姑娘支使著做事,也不生氣。薑林月聰明,腦子活泛,沒多久就做得如魚得水。劉文有時跟她開玩笑:“等你出去了,可別搶我的活兒。”薑林月也笑:“那就要看你的工資給多少決定了。”
這天,劉文出去收賬,薑林月一個人在小公司裏,安靜做著活兒。早上時劉文已經跟她打電話說過,一會兒有個大客戶要過來,要她當麵給講解策劃內容。薑林月應了。下午兩點,有敲門聲傳來。
薑林月忙去開門。門外,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筆挺立在那裏。本來微微擰起的眉毛在看到薑林月的瞬間舒展開來。薑林月下意識有些不舒服。她長得漂亮,在學校時就許多男生喜歡她,對這種眼神,她並不陌生。但畢竟是客戶,她還是側身把他讓進來,請他坐下,又給他倒了一杯水。
從電腦上找到PPT,剛要開始講解,男人卻止住她。他遞了一張名片給過來,薑林月接下,那上麵寫著“XXX婚慶,總策劃師”。薑林月禮貌笑了一下:“抱歉,我沒有名片。”
“沒有名片,自我介紹一下也行。”男人往後仰著,靠在椅子上,雙手橫著伸展在兩側,仿佛不經意的,碰到薑林月的背脊。薑林月僵了一下,身子往前傾一點,道:“您好,我叫薑林月,是我們劉總的助理......”
男人好像滿足了,示意她開講。薑林月壓住不快,打開PPT進行講解。男人表麵“嗯嗯”著,眼卻不自覺往她腿上瞟。薑林月站起來,走到一邊,拿了劉文的一件外套回來,蓋在腿上。“冷氣有點大。”薑林月說。男人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卻是興味更濃。他也站起來,眼睛掃過薑林月桌邊的垃圾桶,裏麵有她中午吃盒飯剩下的餐盒。“薑小姐看起來還在長身體,怎麼就吃些這樣的東西?”
薑林月已經快要克製不住怒氣了。她仍是坐在那裏,冷冷的:“還請您繼續聽完策劃說明。”
男人卻沒有聽她的。他轉身移開椅子,很慢地,踱了兩步。然後,上半身撐在薑林月的桌子上,臉就湊近些了:“我就直說了。薑小姐,我對你的能力很滿意,如果有機會,我想請你去我家,仔細聊聊婚慶事宜,如果滿意的話,薑小姐能進我們公司,也是說不定的。”
“......”薑林月深呼吸一口氣,已是要快忍不住。而那邊男人還在侃侃而談:“在這裏確實辱沒了你的能力,這樣吧,你把方案帶上,咱們去我家細聊......”
“請你出去!”薑林月霍然站起:“王先生,如果您對我們的方案不滿意那麼我們在哪裏談都是一樣的,沒有區別!”
“別這麼說,有時候談方案的氛圍也是很重要的。”男人說著伸手,竟是要是攬她的肩。薑林月猛然推開,他還要上來,薑林月咬住牙關,反手一個耳光打了過去!
一瞬間的寂靜。
而在這樣的寂靜中,小屋的門被推開的聲音,也就格外刺耳。
薑林月和男人同時往外望去,是劉文回來了。他大概是曬了大半天,身上全是汗,襯衫都浸濕了。嘴裏還“噯噯”地叫著薑林月。猛一抬頭,見個陌生男人站在那裏,下意識就兩步過去伸出手要問好。
男人捂著一邊臉,神情很陰鬱:“劉先生,你們這裏的員工,可是有點不守規矩。”
“你胡說!明明是你騷擾我!”薑林月尖叫,淚湧出來。大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赤裸的無恥,她已經憤怒地發抖:“明明是你,是你......”
男人舔了舔嘴角,嗤笑一聲:“也不看看自己長什麼樣?”轉身對著劉文:“這樣。如果你把這個員工開除了,我們還有的談。”
劉文剛剛還掛著客氣笑容的臉沉下來。他看了一眼男人,又看了一眼薑林月,她還在發抖。很突然地,他握緊拳頭,竟是往那男人的麵上又打了過去!
“砰”一聲悶響。
男人大概沒料到他會這樣。猝不及防之下,嘴角都出了血。他剛要還手,劉文卻已擋在薑林月前,舉著一個鍵盤,防備地看著他。
“我們不做你的生意了!”劉文說:“滾出去!”
“......好。”男人咬著牙恨看著他:“你有種,咱們走著瞧。”
男人走了。門被大力甩開,劉文去關門。回到屋子裏,薑林月坐在沙發上,身上還裹著劉文那件衣服,整個人都在顫。鼻涕眼淚流作一處,劉文想安慰她,卻又無從下手。轉過身從桌上拿了紙巾,想要遞給她,又好像怕她覺得自己離她太近,終於隻是放在她身前。
“你擦擦。”他說:“別怕。”
薑林月抬起頭來。朦朧淚眼中,男人站著。前襟還是汗濕的,他好像想站到空調吹風口去,但因為離她太近,又不敢行動。而在這樣浩大的恐懼之中,這個同樣手足無措的男人,竟然成為她唯一的浮木。
當一個女人開始不由自主去注意一個男人,那就是愛情的開始。
就像此時的薑林月對劉文。
其實最開始是完全沒想過這件事的。劉文太老,普通的中年男人,因為工作關係,外人麵前薑林月還會稱他一聲“劉總”,隻有倆人的時候卻也隻是叫聲“師兄”。但或許是在危難之中的恐懼與依賴被當成愛情,或許是劉文突然之間爆發出的護短和正義讓她感動,薑林月開始追劉文。
年輕的女生。雖然相比同齡人老成些,但畢竟還是小,因此,追求的方式也不如中年人那般緩慢、平和,而是帶著股直愣愣的學生氣。劉文來得早,她就比劉文來得更早。把桌子挪到劉文身邊,等人進來,就見著她大喇喇披著男人的衣服,緊挨在他座位旁邊。
劉文顯見地有些不適應。雖然坐下了,卻隻占據了桌子的一個角,離薑林月遠遠的。薑林月作不在意的樣子和他閑聊:“每天設計婚慶,你喜歡怎樣的婚禮?”劉文不答,她卻自顧自還在說:“粉色最好,到底夢幻。最好是城堡一樣,有櫻花、獨角獸,才是最美。”她逗他,他沒反應,她也自然不會就這樣放棄。搬起筆記本,薑林月索性一鼓作氣挪到劉文邊上,問他:“這塊地方你是怎麼做的?我沒看明白。”
劉文轉頭看屏幕。薑林月把字體調得小,不湊近根本看不到。劉文身體慢慢向前,猛一下不小心碰到薑林月的肩膀,像觸電般彈開,又艱難地眯起眼睛看。“把PPT發給我吧。”劉文說。薑林月看過去,男人隻偏過了頭。剛剛還存著的一點戲弄好玩心思突的被戳漏了氣,一種幾乎是惱怒的感覺攀上來。
“師兄,你什麼意思?”薑林月說。
劉文不敢看她,喏喏的,像是沒聽見。薑林月惱了,欺身上去,一張姣好年輕的臉驟然出現在劉文麵前。劉文似乎嚇了一跳,忙往後退。薑林月拉住他,定定地,把他圈在椅子和自己中間。
“你是不是在躲我?”
“沒有?”
“那你什麼意思?我不好看嗎?不年輕嗎?”
“......”
“你看不上我嗎!”
衝動的問話,在氣血上湧後不假思索地衝出來。男人開始衰老的臉往後仰著,是狼狽的姿態。“你!”薑林月氣得咬牙,不管不顧,竟是要親上去。千鈞一發之際,劉文臉往邊上一偏,她隻碰到了他的臉頰。
薑林月化了妝。嘴唇挪開後,劉文臉上的一點唇印顯得格外可笑。“你別這樣......”劉文閉上眼,有些掙紮地說。汗珠細密地從他額上滾下來,他閉著眼,男人的很短的睫毛顫動著。“你別這樣......”他又說,用逃避的姿態。
薑林月突然覺得疲倦。
極度的亢奮過後,一拳用力地打出,卻打在棉花上,柔軟無力的疲倦。
她看著男人。他還維持著之前的模樣,眼睫微顫對著她。緩慢地,她把自己的身體移回原位。男人或許是感覺到了身前的空虛,終於睜開眼睛,隨即轉向電腦,再也沒往她這裏看一眼。
薑林月握緊拳頭。鍵盤劈裏啪啦的打字聲響亮地在小屋內響起,劉文如若未覺。
第二天,薑林月照例早些過來。一夜過去,她終究還是不甘心,於是帶了早餐,想要過來和劉文一起吃。隻是,剛推開門,預想中的昏暗沒有出現。已經有人先她一步到了屋裏,打開了白得有些刺眼的大燈和過涼的冷氣。
是劉文。
但,不止是劉文。
先前一直屬於她的位置上,此時赫然已經坐了另一個人,是個年輕男人。薑林月一瞬間猜到什麼,卻強壓下去,若無其事合上門,放下早餐,用一種主人似的姿態對劉文笑道:“怎麼客戶來了也不提前通知我?”
薑林月站在自己的工位前,笑容可掬地彎下身子,對年輕男人伸出手。男人本來正敲著電腦,這一下始料未及,有些無措。他看著劉文,劉文站起來,麵向著薑林月,說:“這不是客戶。”
“......什麼?”
“小薑,這是我們的新員工,小趙。今天剛入職,頂替的,是你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