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有罪,公主是代臣受過,請讓臣為公主救治吧!”
次日醒後,我跪求太子讓我去探望月橋。
這一次他沒有坐在高高的琉璃石階上,而是坐在我的塌前,手邊還放著一碗藥湯。
“月橋無恙,先喝藥。”
那隻端著藥碗的手就這麼撞進我眼裏,皮膚透白,仿佛裹在血管上的一層薄紙,直晃得我眼暈。
從前隻知道他膚色蒼白,卻不想,竟蒼白至此。
隻是那袖子怎麼皺成抹布一樣?
我慌忙低下頭。
“臣無需吃藥,臣自己就是藥。”
“是藥,也是人。人發熱,就該吃藥。”
上位者的威嚴不容分辯,我隻好接過他手裏的藥碗。
仰脖一口悶。
太子輕笑出聲,“不怕燙?”
“不怕!”
我指著自己的脖子。
“殿下有所不知,我們從小就生吞那些樹皮草莖,這裏可比尋常人強韌多了!”
涉及專業領域,請容許我小小地驕傲一下。
可那雙漂亮的鳳眼卻淡了下去。
他幾乎是歎息著問我,“玉竹,你可有怨?”
怨?
怨什麼?
“怨你明明是人,卻被視做藥物。
怨你生在這世間十五載,卻連靈藥穀之外的天地都未曾見過。
怨天道不公,怨尊者不倫。
更怨這皇城裏的人,沒能保護好他的子民......”
他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臉色越發青白,到最後我甚至聽不清他說了什麼。
“殿下?你還好嗎?”
他突然攥住我的手腕,逼我回答。
那雙眼睛啊,比穀中最澄澈的泉水還要清,卻比最幽寂的夜空還要沉。
我看不懂那裏麵的情緒,卻隱隱覺得,這個答案對他來說無比重要。
我不敢騙他。
“起初,是怨的。”
手臂倏然一緊,他的手指像是要嵌到我的肉裏。
我咬牙忍著疼。
“可後來聽阿娘說,我是上蒼選定的醫者,就不怨了。”
“醫者?”
“沒錯。
藥人,不也是醫者嗎?
我們靈藥穀雖然盛產藥人,卻不是人人都有資格成為藥人的。
靈藥穀的孩子從出生起就要被送到善寶堂,通過九道天測選取出氣息純淨的,交由族中長老親自撫養。
天測還隻是開始,善寶堂每年還要做一次複測,看看這群藥娃血液中的藥效達到了多少。
不合格的人會被立刻遣走,失去繼續做藥人的資格。
如此這般悉心培育十五年,才算是養成了真正的藥人。
其中艱辛,光是想想都是一盆老淚,可比縫一個“跪得容易”難多了!”
我看著自己布滿針孔的蘿卜指,由衷感慨。
太子一愣。
“何為‘跪得容易’?”
我一噎。
說得太嗨,嘴瓢了。
“那個,殿下無需在意這些細節。
至於您的藥人為何會是我,那就要從我出生那一天說起了。”
我掙脫他的魔爪,在他疑惑的目光坐起身,脊背挺得筆直。
“咳,那一天!
晴空萬裏!
霞光漫天!
整座山穀都籠罩著祥瑞之氣,產房外樹椏上,還有五色吉鳥盤旋歌唱!
我阿爹把我抱到善寶堂時,九道天測瞬間點亮,光芒直衝雲霄!
族老看到我的時,一個個都歡喜瘋了!連連誇讚從未見過氣息如此純淨的娃,以後肯定能入宮伺候貴人,為靈藥穀爭光!
而我,也順勢擁有了一個光榮而霸氣的稱號,陪伴了我整整十五年!”
我拚命朝他擠眼睛,眸中寫著:快問我是什麼,快問我!
太子同樣拚命,拚命調動僵在臉上的肌肉,擠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什麼?”
我沉了一口氣才答。
“全穀的、希望!”
......
許是我的語氣太過振奮,又許是我的表情太過嚴肅,太子聽到之後隻淡淡回了兩個字:傻子。
他撫著袖口的褶皺,恢複到一貫的清雋模樣。
“可你還是怨的。”
“殿下別急,我還沒說完呢。”
我又喝了口水。
“那年和我同批入選的孩子共有三十個,長老們教我們讀書寫字,習武健體。
當然,書都是醫書,字都是藥名,晨跑蹲馬步也是為了保持良好的藥性。
可到了今年,通過考核的人隻剩下不到十個。
殿下您知道是為什麼嗎?”
“為何?”
“因為有些人受不了每日吃草皮、喝藥湯,便會趁著長老們不在堂裏時偷偷溜出去打牙祭。
口腹之欲是滿足了,可血,也不純淨了。”
十五年。
那帶著泥土氣息的幹癟味道,不是誰都能忍受十五年。
其實我很能理解他們。
都是半大的孩子,有誰能拒絕陽春麵、牛肉餅、和雞絲小餛飩呢?
恐怕隻拒絕一次,就要用光全身的力氣吧。
太子看著我。
準確地說,是從頭到腳地看著我。
雖然他什麼都沒說,可我還是讀懂了他的意思——
你這個體格,真的沒和他們一起偷吃嗎?
我的袖子頓時就擼起來了。
“嘿殿下!你這可就不對了!
你可以嘲笑我的肥碩,但不能質疑我的操守,我可是將藥人視為畢生職業的!”
他到底敗在我凶惡的眼神中,藏在拳後的嘴角微微勾著,似在憋著笑。
“是孤不好,孤不該疑你。”
話雖這麼說,可我知道,他還是不信。
坦白從寬,這是審訊嬤嬤教會我的。
“那什麼,其實,我也吃過的。”
“嗯?”
“我說,我也偷偷吃過......”
一瞬間,太子的眼睛裏就換上了“我就知道”的揶揄。
我連忙解釋。
“隻有一次!
真的!就一次!
那是我十歲生辰那天,我阿娘偷偷帶了一碗長壽麵過來。
阿娘告訴我,這東西是用麥子磨成粉,再加水揉成的。
麵條叫軟,湯底叫鮮,那上麵堆著的叫雞絲,就是我平時在後山看到的、兩條小細腿撐著碩大一隻身子的咕咕怪。”
我沒忍住,舔了舔嘴角。
五年過去了,那味道都像是還留在我的嘴裏。
後來哪怕是夢裏,我也再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阿娘起初和我一起笑,可笑著笑著,她便開始哭,最後竟哭暈了過去。
我割血救她,卻發現我的血無用,隻能去求長老救命。
長老沒有絲毫猶豫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我看到那上麵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刀疤,蜈蚣一般,猙獰而可怖。
後來我才知道,那上麵的每一道疤,都是長老救過的一條命。
他看到那空碗後什麼都沒說,而我,也再沒有吃過其他東西。
我抹了一把臉,濕漉漉的。
“你看,雖然平時是苦了一點,但若在關鍵時刻能救回我愛的人,我還有什麼可怨的呢?”
殿裏安靜地隻剩下燭火的嗶啵聲,我抬起頭,近乎是虔誠地看著他。
“殿下,你到底準備什麼時候吃我?”
那雙漂亮的唇瓣掀了掀,明明是想同我說什麼,最後卻又抿成一道線。
許久後,他才起身朝殿外走去。
“玉竹,以後莫要再用‘肥碩’來形容自己了。”
“啊?”
我還沒想明白他怎麼會把話題跳到這裏,便條件反射地問,“那應該用什麼?”
太子以手抵唇,輕輕咳了一聲。
“可以用,肥美。”
?
我書讀得少,請問對一坨胖胖來說,“碩”和“美”有什麼差別嗎?
......
太子走後,我在床上躺了許久。
想我娘,也想靈藥穀。
入宮後一直縈繞在心頭的惶恐和不安像是終於找到了出口,任我怎麼眨眼都堵不住,很快就打濕了枕頭。
嬤的,丟人。
“哭個屁!”
我吸著鼻子,騰地跳下床,“月橋還躺在床上不能動呢!”
阿喜追出來。
“姑娘,讓奴才陪您一同去吧。”
我懂,他是擔心我被月橋抽。
可床上那人虛汗滿額,恐怕連拿鞭子的力氣都沒有,更別提抽了。
“你還敢過來!?”
月橋掙紮著撐起身,臉上紅暈未褪,氣勢倒恢複了七八成。
“來人啊,給本公主把這顆肉丸子拖出去!
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