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3年,從結婚到現在,整整20年。
盧星睜開眼,赤腳走到陽台,“刷”一下拉開窗簾,閉上雙眼,雙臂伸展迎接劈頭蓋臉的陽光。
天氣真好哇。
她慢斯條理穿好衣服,疊好被子,拖了地,去樓下花店買了一束新鮮的玫瑰,回家細細的剪了斜角,修了葉子,插進花瓶。
手機響了一聲,是畢鐘的短信,“我在樓下。”
她笑了笑,拎著包下樓。
畢鐘站在單元門口,見她出來,將手裏的煙頭丟在地上,用腳碾了碾,問她,“我還有機會嗎?”
二十年了,是不是問的有點晚。
盧星看著眼前人發福臃腫的身體,滿是胡茬的臉,青黑的眼圈。
又借著單元門的玻璃笑了笑,很好,43歲了,她依然麵容姣好,身材維持的不錯,麵部也沒有怨婦相,反而有歲月修煉的恬淡。
很慶幸,在這樣的婚姻裏,二十年的歲月,十幾年的忍耐,她依然完整的保持了自己。
畢鐘卻突然流下淚,四十多歲的男人,胡子拉碴,哭的很難看。
“我會改,求求你......看在女兒的份上......”
你躺在三兒床上的時候,怎麼不想想女兒。
盧星有些不耐煩,抬起手表給他看了看時間,“九點半,現在過去,別拖,對你我都好。”
民政局離婚處人非常多,出來的時候,畢鐘蹲在地上哭的直不起身。
他抬起朦朧的淚眼看向已經走遠的盧星,白衣黑褲,身材勻稱,一頭長卷發飄飄蕩蕩,逆著光,腳步輕快。
她數次跟他說,等女兒高考結束就離婚。
他以為是開玩笑。
盧星捏著手機,走在人行道上,已經要秋天了,街邊的樹葉還未開始變黃,依然鬱鬱青青。
她打開微信,給女兒發了個視頻,沒人接。
她順著路走了很久,那邊打過來了視頻。
對麵的手機搖搖晃晃,英兒紅紅的臉出現在鏡頭裏,氣喘籲籲的灌了一口礦泉水,“媽,我剛在軍訓,現在休息,怎麼啦!”
盧星笑了笑,看著女兒朝氣勃勃的樣子,語氣不由軟了下來,“媽媽跟你說個事......媽媽,現在恢複單身了。”
搖晃的手機瞬間停了,女兒吃驚的睜大了眼睛,“你們離婚了?”
盧星心提了起來,手摩挲著手機殼背後的紋路,笑著答,“嗯。”
“媽!”那邊的手機又晃了起來,女兒跳起來,豎了個大拇指,笑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媽媽!你真棒!你就是我的偶像!”
“媽媽,如果,我是說如果,你重生了,一定不要嫁給我爸!”
“這輩子你為我犧牲這麼多。”
“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我希望你為自己而活,希望你一輩子隨心而動!”
掛了視頻,盧星有些好笑,女兒是衝浪少女,如今網上很是流行穿越重生之類的,她偶爾也會被拉著一起看,確實挺有意思。
她自小家境貧寒,努力前十八年,考上了一般的大學,遇見了文質彬彬的畢鐘。
年少不懂事,兩人早早的結婚、生子,為了孩子,她辭了工作,專心在家相夫教子。
那可真是段令人......惡心的歲月。
孩子小,自己不上班,每個月跟畢鐘要錢的時候,畢鐘都會不耐煩。
“你能不能少花點,你天天帶孩子,買什麼衣服,買什麼化妝品,我賺錢不容易,你就不能心疼我一點?”
“一天天不知道賺錢,就會要錢,我不吃?我不穿?我哪兒還有錢?”
“我累了一天了,你在家玩了一天,舒服吧?你還想我幹家務,帶孩子?你想得美。”
她好像,隻是個沒有工資的保姆,那是她第二次意識到——錢,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之一。
第一次,是爸爸去世的時候。
可她還有女兒。
女兒那麼小,張著小嘴嗷嗷待哺,水汪汪的眼睛,像秋水蘊過的葡萄。
她忍了五年,忍到女兒上了小學。
她出去找了工作,再也沒跟他要一分錢。
等她的工作慢慢上了正軌,討人厭的畢鐘又開始了,“你都是這麼大孩子的媽了,買這麼多沒用的,有什麼用,不如省著點,孩子以後上學用。”
她冷笑著回懟了他,“你花一百,我花二百,你出多少錢,我出你兩倍的錢,剩下的,是我的事,跟你一分錢關係沒有。”
她愛女兒,不想讓她成長在破裂的家庭,縱然她忍得很苦、很痛,她仍然堅持到了孩子高考。
高考完,她立刻買了個小房子,去市場精挑細選,一寸寸把它布置成最美的家的樣子。
那是她以後的窩,雖然很小,但是能遮風擋雨,不必寄人籬下,更不必再像她年輕時候一樣伸手要錢。
沒有畢鐘的餘生,想起來就快活的很。
可惜,前麵蹉跎了那麼多的歲月,歲月裏,家人不算幸福,自己過得也不好,回憶裏多得是遺憾。
今生活到現在,她對得起女兒,可她無比惋惜往昔的歲月。
如果能彌補過去。
如果人生能重來。
她想好好抱抱爸爸媽媽,哥哥奶奶。
她想好好努力,考一所更好的大學。
她想以優秀的自身,遇見更好的男人,談一場真正的戀愛。
她想賺很多很多錢,給親人安穩的一生。
她想了很多很多。
盧星瞪大了眼睛,又閉上,又睜開眼睛,抬起胳膊蓋在眼睛上,歎了口氣。
沒想到,人生真的能重來。
天還沒完全大亮,屋裏黑乎乎的。
屋頂是小時候的樣子,幾根房梁光禿禿的懸在空中,黑洞洞的,牆上發黃,貼著香港明星的貼畫,是很廉價的貼紙,被煙熏得黑黢黢的。
她翻了個身,身上被子又厚又沉,是懷舊的東北大花被,被麵鮮豔。
90年代,她小時候。
說不上什麼滋味,高興?懷念?
沒時間多想,蒼老的聲音在敲門,“星星,我們去地裏了,你起來把爐子上的粥和雞蛋吃了。”
“知道了,奶奶。”盧星坐起身,把兩個並排的枕頭擺好,吃力的抱起被子出了門,把被子展開在曬衣繩,這才發現朦朦朧朧間,空氣有些濕潤,太陽還未升起。
她又把被子抱回去,去爸媽臥室看了看座鐘,才6點。
日曆上的時間是1996年5月12。
牆上掛著爸媽的結婚照,旁邊落著不算新的大衣櫃,衣櫃上有一麵挺大的穿衣鏡,斜斜的裂了一道長長的裂痕,是哥哥調皮用椅子背磕的。
她摸著這貼著膠紙的裂痕,看著鏡子裏頭發稀疏發黃的小姑娘,忍不住笑了。
鏡子裏的小姑娘咧開嘴,露出缺了一個門牙的笑容。
她的爸爸還在,媽媽也沒有帶著她和哥哥舉家搬遷,奶奶還活著。
真好啊,一夜夢回,她又要了能做夢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