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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持人話筒遞過來,我爸這個做了半輩子生意巧舌如簧的男人,卻說不出半個字兒。徐振凱拿過話筒,動情地說:“爸,媽,你們辛苦了,我會好好孝順你們的!”掌聲雷動,哭聲一片。
有人張羅喝杯團圓酒,酒不醉人人自醉。喝完酒,他們又擁抱在一起,幸福地哭著。
阿樂低聲問我:“你要不要上去和你弟弟相認,你們一家人拍個照?”
我搖搖頭。
那個人,他不是我弟弟。
徐振凱是在網上看到尋人啟事後,跟我爸聯係上的。
15歲那年,他終於確認自己是被抱養的,打算尋找親生父母。養父母發現攔不了之後,也就聽之任之了,但是他們無法提供任何線索,人販子拿著錢就消失了。
徐振凱對小時候的事情一無所知,村外有個池塘,他在裏麵嗆過水是唯一印象深刻的事情,父母的模樣都不記得,徒勞無功的找了兩三年。
春節放假,去同村的夥伴家玩,看到一張老照片——幼兒園時候拍的,四五歲的樣子,瘦瘦小小的他站在邊上。
他看著稀奇,家裏沒有他小時候的照片,他借了夥伴的照片衝洗了一張,放在了錢夾裏。
半年後,他打完遊戲習慣性地瀏覽尋親網站,看到“尋兒徐振凱”時,前麵的描述與特征並沒有感覺,直到看見附在最後的照片,他呆了:照片中的孩子除了小一點,跟合影裏的自己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
這些都是他告訴我們的。
他跟我爸聯係上之後,就一直通電話,交換各種信息:他膝蓋上有一個月牙兒的疤痕,小時候磕的,如今幾乎看不清了;他手裏的那張照片,是強有力的證據。
當然,雖然急不可耐,但雙方還是決定等DNA報告出來後再認親——這是我的強烈建議。
這些年裏,我爸媽被人騙錢無數,提供假線索的,冒名頂替認親的,有個人曾在我家住了小半個月,他年齡接近,相貌勉強有相似之處,我爸媽著了魔一樣認定就是他。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一起不見的,還有家裏的現金和我媽的首飾。我爸差點真瘋了,我曾聽到他喃喃自語,“就算不是親生的,願意留下來也行啊,有個兒子啊。”
這一次,DNA報告出來,完全符合。
......
認親結束,親戚朋友簇擁著他們回家。他們在眾人的唏噓聲中一再彼此打量,我爸的臉漲得通紅,我媽一直盯著凱凱,我弟乖乖地坐著,笑盈盈的。
我招呼親戚朋友,端茶遞水拿水果。表嫂看我在廚房門口站著,“你也去坐一會兒,忙了一天了。”我擺擺手,“我都沒做什麼。”
客廳裏,我媽哭著說“你這些年受苦了”,我爸也自責“委屈你了孩子”。我透過酒櫃的鏤空花紋看過去,他們的頭緊緊地挨在一起,彼此支撐,相互安慰。
他們一直以為我是個局外人。
他們丟了兒子,失魂落魄,痛徹心扉。可是,我也一直在局裏啊。
好像他們從來沒意識到,從弟弟丟了的那天開始,我的世界也徹底改變了。
家裏經常地震,他們脾氣變得特別糟糕,爭吵,打罵,互相指責,相互怨恨。我若是不幸恰好在家,自然無法幸免,“你為什麼沒有看好弟弟”、“為什麼不是你”、“你怎麼不去死”......我知道,他們並不是真的不想要我,他們隻是太難過了。我不怨他們。
更大的惡意來自於同齡人,至今仍令我不寒而栗。
初二傍晚,幾個人把我堵在巷子,他們拿出幾炷香、紙錢,還有一張畫像,用打火機點燃,扔在我的麵前,裝神弄鬼地大喊著“好兒子,回來啊”、“姐姐可以把你換回來啊”、“還魂咯”......
小巷子裏煙火繚繞,惡意森森。我仿佛在縹緲的煙霧中,看到4歲的弟弟滿臉是血,哭著說“姐姐,我想回家”,心中大駭,想要逃開。
攔住我的,是班上那個成績優秀高傲漂亮的女孩,她冷冷地看著我:“你真給女孩丟光了臉!你個瘋子,憑什麼跟我同班!”她狠狠地甩了我四巴掌,用最肮臟的話罵我。
為什麼討厭我,為什麼欺負我,我對你們做錯了什麼?
但我沒有問出口,隻是低下頭,忍受著拳打腳踢,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回到家,我擦了又擦,用粉底遮蓋挨打的痕跡,我媽卻依然看出我眼角烏青,問我怎麼回事?
見我支支吾吾,我爸暴跳如雷,大吼道:“看你這窩囊樣,活該被人欺負,怎麼不打死......這要是我凱凱......”剩下那半句話沒說完,被我媽的嚎啕大哭打斷了。
......
我媽嗚咽的哭聲把我拉回現實,我看向安靜聽話的徐振凱:他在想什麼,打得什麼主意?
他看都不看我,像是我不存在一樣。
夜深了,親戚們散去,我爸媽護衛著弟弟去房間了,我打掃杯盤狼藉的戰場。
過了好一會兒,我媽紅著眼睛出來,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嘟囔:“他說那邊還是要走動。”
我爸媽肯定無法接受跟別人分享自己的兒子。
我媽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白天的喜悅讓她年輕了十歲,痛苦又讓她瞬間老了幾十歲。我勸慰道:“這可能隻是他一時的想法,以後看情況......”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些話已經在心裏翻騰了一天了,我爸還沒出來,現在說可能是最安全的。
“你不覺得奇怪嗎......”
“什麼奇怪?!”她心不在焉地問。
“凱凱......”
我媽的臉色一變,浮起了厭惡的表情,她瞥我一眼,又緊張地看向我弟房間,“你什麼意思?”
“我弟是左撇子......但今天他拿話筒、拿筷子都是用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