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繽紛,斜雨染路,長長的小徑伸向望不見盡頭的遠方,
後麵已隔絕了方才喧囂,天地似無人,隻有一前一後兩道身影,
一清俊頎長,撐傘疏淡,一腳步略雜,纖影微顫,
寒風刮過,她似無所覺,隻看著前麵那道頎長身影。
想起當年,難免狼狽。
依稀十年,五歲嬌女,因沈氏為了博得京中大度名聲,允她去了萬佛寺為亡母祭拜,
適逢他自幼身體不好,由萬佛寺方丈看顧,他們在萬佛寺朝夕相處,
一日,太後親去看望,見他們相處極好,大喜,問了名,
拉著她的手,將一枚玉佩塞給她,說是回去讓皇上給他們指婚,
她一下大驚,“不要!”,鬆開太後的手,脫了那玉,
玉碎在地,周圍都是嬤嬤宮女的抽氣聲。
太後一聲訝然驚呼:“玨兒!”
她神色錯愕,隻見十二歲的少年,默默蹲身,將地上碎玉一點點撿起,白皙修長的手,被碎渣割得鮮血淋漓,
他卻麵無表情,身上仿佛凝了拒人千裏之外的冷漠,緩緩直起身,雙手血淋淋捧著碎玉渣,
漂亮眸子看她一眼,再無曾經的光,
轉身,往廳外而去,
袍擺翻飛,血水滴答,濺白袍,滴紅了門檻、院子還有再看不見的遠方。
“在想什麼?”
聲音低沉,打破了她的愧疚回憶,一抬頭,就見一枝桃花燦爛,正被他手壓著,
顯然自己方才太入神,差點撞到這桃枝上去了。
看向元璟玨,才發現他此刻渾身已然濕透,那撐得筆直的傘,早已歪到了她的頭上,
她不由蹙眉,退一步:“殿下,前麵路已分叉,臣女該去參加宮宴,不然家中該擔心了。”
她知元璟玨身體不好,素來不怎麼參加宮宴,前世這次他便沒去。
“映霞湖一事,現在應該已經傳入皇上耳中,你可以跟我走,皇上不會來找你麻煩。”他撐傘,開口道。
厲雲清搖頭:“抱歉,殿下,一輩子躲在人後非臣女所願,就算以前殿下認識的臣女願意隨遇而安,現今,臣女卻不想再軟弱一世,躲避終究不是辦法,
所以,今日能得殿下所護,臣女很榮幸,但是無論宮宴上會發生什麼,
皇上就算顧及殿下,暫時不找臣女麻煩,這終究會是皇上心中一根刺,
臣女得去拔了,才不至於日後頭頂懸把刀,天子之尊壓來的刀,臣女承受不起。”
元璟玨看她:“你不必謝我,方才我雖然不知你是如何做到的,但是也看得清楚,其實你並不需要我出手,也不會在範天威手上出事,
說起來,你不常出門,算起來我們已有十年不見了,今日才發現你與我想象中的早已不同。”
或許早兩個時辰,和原來其實沒什麼兩樣。
厲雲清暗想,笑感激:“人都是會變的,今日無論如何都要謝謝殿下,
如果沒有殿下,我哪怕從範天威手上成功活命,也會很吃力。”
元璟玨看她淺笑淡然,眸中卻格外堅毅清寒的模樣,
清楚感覺到麵前的人已然不是當年他可以隨意看透的小姑娘,不由評價道:“小姑娘長大了。”
厲雲清聽到這評價,想起當初的相識,忍不住笑,
轉身,去小徑邊上的桃樹上,折了一枝桃花過來,遞到元璟玨麵前,
真誠祈願道:“臣女今年摘的第一枝桃花贈與殿下,願殿下身體康健,一生安泰無虞。”
當年,她就是三月春天,爬上樹,折了桃花送給佛寺院牆那邊在看書的他,
那是第一次相識,真的很丟臉,
她踩著牆角,本來是年紀小,見他生得好看,又孤零零一人,準備給他送花,結果掉了下去,還是被他接住的,
有時候想起來,她感覺她在元璟玨眼裏的形象,應該一直都很蠢,笨笨的,
當年爬樹的樣子估計傻的要命,
也不知道當時就不喜與人親近的他,好端端怎麼會把書丟了,來好心接住她的。
“謝謝,”他接過桃花,漠色臉上化了雪,道:“借你吉言。”
厲雲清微笑,朝元璟玨屈膝行了禮,轉身,朝著岔道走去。
元璟玨看著她的背影,默了下,終是道:“女官明芳之案不可翻。”
她腳步一頓,一瞬間腦海裏炸開無數念頭,最終隻剩一份驚怔!
她前世今生都不知道元璟玨的勢力到底有多強多可怕,
她自認去得隱蔽,竟也被他知道了消息,
此刻就連她心中的想法也被他全然看了個清!
她緩慢轉身,看向站在原地的元璟玨,能得他親口說,不可翻,可見此案極棘手,牽涉極大,
那麼她方才以為的無人可知的棄屍,究竟其實有多少人在楓林某處注視著那一幕,
她卻跑過去,出現在多少人眼前?
她肯定,方才她去翻查那宮女的屍體時,其中元璟玨的人肯定也在那裏,
她相信元璟玨不會害她,但是多少人會拿那屍體和她做文章,做替死鬼。
“你去查屍的事情,我保證,不會有任何人知道。”他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
見她麵色驚蒼,他不由放緩了聲,保證道:“看見的人,活著出不了那片楓樹林。”
她心口狠狠一縮,看他堅定偏袒的麵容,想起前世也是這樣默默為她付出的他,為她毒發而死,
嘴角僵,艱難扯出一絲笑:“那謝殿下了。”
然後轉身,朝岔道一邊頭也不回離開了,
遠去的眸中依稀有淚流下來,囁嚅的唇畔道出一句,發不出聲,遲了一世的“對不起”。
“殿下,您今日任性了。”
一道人影突然閃出來,不讚同,又擔憂的看著渾身衣袍濕透的元璟玨。
元璟玨麵色蒼白,看著前麵小徑上的人影已經消失,才收回目光:“我的東西,給出去,就是給出去了,十年前就給出去的心,就不可能再收回來,
這十年她默默待在她的院子裏,我知她安好可以不管不問,
今日她突然跑去了映霞湖,我怎麼能眼睜睜讓她陷入險地。”
他說著,突然蹙眉,捂住唇,忍不住輕咳了兩聲。
“殿下!”那人忍不住上前,要扶住元璟玨。
“無妨,”元璟玨蹙著眉,擺擺手,低道:“回去重新泡藥浴吧。”
說著,轉身,天已無雨,他收了傘,一手拿著桃花,腳尖輕點,朝另一條小徑的桃林深處而去了,
後麵那人見狀,緊隨其後。
三月初春,雨水初歇後,禦花園裏的花都開得比方才更加嬌豔,
厲雲清一路問人,在錯雜繁複的宮道上幾經周折,終於到了今日宮宴之地。
站在石道茂樹下,隱隱看見前麵禦花園奢華大氣的琉璃瓦簷口,嘈雜嬉戲之聲入耳,
她挑的小路走,大道上全是宮女內監端茶送點的忙碌身影,見終於走對了地方,
她剛踏出僻靜石道,對麵就一道急匆匆的身影衝了過來。
正是急得滿頭大汗的夏唯:“小姐,可算見到您了!您跑哪裏去了,這麼久都不見回來,
夫人問了您幾遍,連五小姐也來詢問了好幾次,
方才季世子怕您是迷路了,還吩咐了幾個小廝到處去找您了,
要不是季世子把芊晴郡主拎到一邊有事,現在都親自出去找您了。”
厲雲清耳朵全是夏唯不間斷的嚷嚷聲,聽她說完,提起季輕塵和芊晴郡主,蹙眉,
邊往裏麵走,邊道:“表哥?芊晴郡主?什麼事?”
夏唯跟在厲雲清後麵走,回憶得也一頭霧水:“奴婢也不清楚,隻瞧見季世子臉色十分難看,不光把芊晴郡主帶走,還有別的什麼公子,奴婢常年跟您在府上,也不認識是誰,”
邊說著,邊看向厲雲清,這一看,驚了:“小姐,您怎麼搞成這個樣子了!
衣裳濕了,頭上的傷才上的,紗布都浸水了,整個人都跟哪裏逃來的難民似的,
您還敢大搖大擺往裏麵走!”
說著,她趕忙四下看看,見人人忙碌,沒人注意到她們,
一把拉著厲雲清往偏僻的小道帶,繞過主道上的人群,去專門給女眷換衣服的殿室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