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堂上的氣氛有些尷尬。
老夫人微微沉了沉臉。
徐氏毫無責怪之意,理所當然地對衛琬道:“子規還是個孩子,童言無忌,你莫往心裏去。”
衛琬眼底裏深得無底,看著這張稚嫩卻趾高氣昂的小臉。
孩子?童言無忌?
還當她是以前的衛琬,好欺負嗎?
再抬眸時,衛琬勾著嘴角笑了,笑容極其溫和。
她像一個姐姐逗弄弟弟一樣,伸手輕輕掐了一下衛子規的臉蛋兒,笑眯眯道:“是呢,你怎麼知道的?”
指甲上無色無味的細細藥粉,悄然抹在了衛子規臉上。
衛子規極其嫌棄,當即就要揮開衛琬的手。
結果衛琬先一步放開了他的臉蛋兒。衛子規小臉很嫩,連一絲紅痕都沒有。可見她真的沒有用力。
徐氏雖然非常不爽衛琬碰她的兒子,可堂上儼然一副和睦的樣子,她也隻好隱忍不發。
她索性叫來下人,帶著衛琬去備好的院子落腳。
衛琬行禮道謝,轉身離開時,果然瞧見了徐氏低頭捧著衛子規的臉查看,她笑了。
走在院子裏,熟悉的路徑、熟悉的青石板,都有幾分歲月亙遠的況味。
衛琬推開那扇塵封已久的門扉時,盡管克製住自己的情緒,可蒼白的手仍是有些微微發抖。
記憶最深處,一抹溫柔的身影,卻在那年冬日,初晨的第一抹陽光照亮窗欞時,隨著梁上垂下的三尺白綾而香消玉殞......
她親手推開了那扇門,看見了那副光景。
她拚命跑過去,想要托起上方懸掛的人,可矮小的她怎麼都托不住。
隻剩下痛,痛徹心扉。
衛琬盯著那房梁,眼角一片濕潤。
原主的悲傷她感同身受,從今以後,她就是衛琬!
衛家的這筆賬,她會一步一步討回來!
抬手抹去眼角淚水,她暫壓下悲痛,環顧四周。
衛琬記得,母親房裏曾有不少貴重之物,金絲檀木鏤花床,玉翠屏風,還有琉璃梳妝台和八寶妝匣子,妝匣子裏麵還裝有宮廷內造首飾等。
眼下什麼都沒有了,隻餘一張普通的床,一副用舊的桌椅以及一兩個櫃子。
這衛家人,果真是貪婪!
衛琬眸子驟冷,她母親的東西,可不是那麼好用的!
徐氏指派來的丫鬟漪蘭過來時,衛琬正在清理房間。
豈料她不但沒伸手幫忙,而且捂嘴道:“這裏麵的塵太重了,奴婢受不了了,得出去喘口氣。”
渾濁的空氣下,隱約可見她嘴角浮上的一抹惡趣味的笑。
一個鄉下棄女,回來了又怎麼樣,說好聽點,門麵上是個二小姐,說難聽點,待遇還比不上府裏的一等丫鬟。
丫鬟起碼穿的還是整齊漂亮的綢衫長裙呢。
漪蘭才將將轉身走了兩步,忽然腳下一絆,結結實實地撲倒在了地上。
緊接著便是眼前一暗。
手指倏而傳來一道鑽心的疼痛,漪蘭叫了一聲,抬頭看見的是浮塵下衛琬那張不辨情緒的臉。
衛琬的腳,正踩在漪蘭手指的骨節上,她用力撚了撚:“現在呢,還需要出去喘口氣麼。”
“不、不用了......二小姐快放開,好疼......”
“還知道疼?很好,那就老實點!”衛琬說完,腳下又加重了幾分力道。
直到漪蘭乖乖點頭之後,這才鬆開。
“現在我需要出去喘口氣,我回來之前,將房間打掃幹淨。”她站在門口,回了回頭,眼神幽幽地看著漪蘭完好的那隻手,“如果你還想要你另一隻手的話。”
被衛琬踩過的手指關節被磨得通紅,破了皮,灰塵沙子都碾進了皮肉裏。
漪蘭看得心裏直顫,手指也不受控製地顫抖,她痛得唏噓,哪還敢使半分性子。
漪蘭以為衛琬是個軟性子,好拿捏,原來根本不是那樣的!
她不敢耽擱,灰撲撲地從地上爬起來,開始打掃房間。
下午的時候,衛辭書回來了,一進門便起身去了衛琬所在的院子。
衛辭書一進去,便看見一個瘦弱的丫頭背對著他,正蹲在院子裏剪弄花草。
傍晚的風淺淺拂來,帶著些草木清新的味道,揚了揚衛琬頸窩裏的幾縷發絲。
衛琬感覺到背後有人,但弄完一盆花草後才不緊不慢地站起來回身,不想看見的是一位中年男子,愣了愣。
盡管隔著五年的時間不見,她也一眼就把他認了出來。
衛辭書。
他嘴角留了兩撇胡須,和記憶中的臉孔差別不大,久居官位,甚至隱隱透著一抹貴氣。
衛琬心底冷然,嘴角牽了牽。以前的衛琬不太懂這副臉孔下的道貌岸然。
可她,不一樣!
衛辭書走近時,衛琬已悄然換了副臉色。小臉微愣,眸子閃爍。表現得像一個多年不見至親、依然天真無邪的孩子。
一如在正堂時一般,規規矩矩地行禮,喚了衛辭書一聲“父親”。
衛辭書似乎被打斷了思緒,這才回神,感慨道:“一轉眼,你就長這麼大了。”
不等衛琬說話,他又問:“在鄉下可是吃了很多苦?為父特意打點過,叫鄉下的婆子好生照顧你。”
衛琬微笑:“婆子確實很‘照顧’我。”
衛辭書審視著衛琬,足足數秒後,這才試探性地問道,“你可還記得,為父為什麼要把你送去鄉下?”
衛琬不動聲色,搖頭道:“以前初到鄉下不適應,生了幾場病,都不太記得了。”
衛辭書心中微定,當初事情發生時,衛琬才不過七八歲的年紀,許多小孩子的記憶維持不了那麼久,大多都會不記得。
況且她還說她生過病,不記得再正常不過了。
一個在鄉下養大的丫頭,接觸的人和事都少得可憐,她能有什麼城府?
想在這丫頭麵前把有的說成沒的,把黑的說成白的,也簡單得很。
衛辭書唏噓長歎,麵有悲戚,道:“當年你娘家族落罪,你娘亦畏罪自殺,為父為了保護你,才不得不把你送去鄉下。現在風頭過去了,才把接你回來。”
衛辭書紅了紅眼眶,又道:“往後就在這裏安心住下,有什麼需要的就跟夫人說。”
真真是情真意切,衛琬自己差點就要被感動了呢。
她說道:“我明白,爹都是一片苦心。以後我會好好孝敬爹的。”
孝敬二字,她加重了語氣。
衛辭書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看著衛琬眼圈通紅、眼角垂淚的模樣,心裏總算是徹底放下了。
她果然是不記得的。
進門前衛辭書還想,萬一衛琬還記得五年前的事情,就算現在再把她丟回鄉下去,也不能完完全全地放心。
衛辭書本就沒什麼耐性和她大談父女情,草草再說了兩句便離開了。
衛琬抬起頭來,看著衛辭書離開的背影,森森然一笑,低喃道:“還當我是以前那個傻傻被你們欺騙的衛琬嗎?”
“那你是誰?”
突地,一道清冽的聲音在右後方響起。衛琬麵色大驚,隻見一道黑影從高牆上跳了下來。
身姿輕盈,仿佛不費吹灰之力。
衛琬頓時警惕,緊緊盯著來人。
隻見他一襲黑衣,隨風飄揚。站在離她三米之處,筆直的身形,倒讓衛琬第一時間想到了林子裏那名男子。
“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