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東風醉人。
曇華殿外的桃花開得極好,千枝萬葉,燦若煙霞,要將春日燒融了一般。
可殿內,卻是一片沉沉的死氣。
孟莘莘伏在床榻上,知道自己這個皇後快不行了。
她出自功勳之家,本該是孟將軍府千嬌萬寵的獨女,卻因先皇忌憚孟家有不臣之心,一出生
就將孟莘莘寄養在宮內。
寄人籬下的滋味甚是艱難,太子沈景沅便是她孤苦無依之際攀上的浮木。
後來,這塊浮木升級成了船。
她也從太子妃成了皇後,可滔天的波浪卻席卷了整個孟家。
父親和三個哥哥皆被奸佞容家暗害,於沙場被虐殺。迎回屍骨那日,父兄四人死不瞑目,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皮。
娘親傷極,在父兄出殯的頭一日撞棺而亡,隨他們去了。
已是新帝的沈景沅卻無法給她孟家一個公道。半年前那個雪夜,孟莘莘身穿素縞,帶著八個月的身孕,跪在殿外哀求到渾身凍僵,幾次昏死過去。
等來的卻隻有一句,“皇後越矩了。”
沈景沅的話比那夜風雪還要冷,如堅硬的冰刃刺穿她的心肺,她張口,卻沒了話,竟是連淚也流不出。
孩子產下來就成了死胎,那夜被抬回曇華殿後,孟莘莘就再也沒爬起來。
這幾日,整個皇宮都知道,皇後已經病得藥石無靈。
貼身的大宮女翠萍見孟莘莘怔怔地望著宮門外,不禁紅了眼眶,“娘娘,皇上馬上就來了,您別急。”
孟莘莘忽然掙紮起來,喃喃道,“我不見他,我不見他......”
孟家冤屈未消,皆因沈景沅縱著容家作惡。
若娘親知曉她臨死還待在沈景沅身邊,怎麼肯來接她和父兄團圓?
沈景沅來時,孟莘莘已近彌留。
他一如既往地不尊重孟莘莘的意願,屏退左右,將她瘦弱的雙肩倚在自己身上。
孟莘莘迷糊間覺得肩頭一片濕濡。
她偏頭看去,見得那位無情的天子正隱忍哀哭,淚水順著清俊的麵頰淌落。
她幽幽地道,“皇上如此傷懷,亦是越矩。”
沈景沅眼底發紅,胸口像是也挨了一刀,“莘莘,你就這麼恨我?”
孟莘莘隻覺得痛快,他們少年夫妻,多少有情,走到今天這步她已沒什麼能失去的,徒留這點往昔的恩愛,能在沈景沅麵前毀個粉碎。
好叫他也痛一痛!
“我不恨你。可若有來世,我情願我們對麵不識。”
孟莘莘緩緩合眼,若有下輩子,她隻想護好整個孟家,至於沈景沅的太子妃和皇後,誰稀罕當,誰便拿去好了。
從太子妃到皇後,孟莘莘陪了他十幾年。
沈景沅不敢相信,最後她竟隻給自己留下這樣一句話!
容家深得先皇恩寵,權傾朝野,即便他是新帝,也足足花了三年去布局剿滅。
可這一切終究是太遲了。
孟家出事,孩子夭折,他們二人離心,孟莘莘偏偏走在了容家被滅的前一夜。
她看不到孟家大仇得報,等不到他的一句解釋......
沈景沅跌跌撞撞走出曇華殿,東風吹得滿院桃花漱漱而落,似一陣紅雨。
這桃樹還是他登基那年,為皇後親手種下的。
沈景沅伸手擷下肩頭的一瓣桃花,由得它隨風而逝。
早知會將她困死在自己身邊,若有來世,他情願成全。
......
仲夏時節,李皇後的殿內異常熱鬧。
自七年前皇後產下大皇子沈景沅之後,慶歡殿就一直期盼著有新的生命降臨。
不過這一次,卻並不是李皇後產子,而是孟將軍夫人生產。
孟將軍率軍陣前,戰況焦灼。
為安撫孟家上下,聖上特迎孟薛氏入宮,由李皇後全程照顧生產。不僅讓整個太醫院隨時待命,連穩婆也備下了數個,務必要保得孟夫人這一胎無虞!
孟薛氏此前已生過三個男孩,隻是這胎懷相實在不大好,平白折騰了一夜,直到第二日這女娃娃才肯出世。
幾在同一時刻,前方傳回兩個驚天的好消息。一是孟將軍作戰大捷,二是連旱了三月河東竟得了場及時雨。
皇帝大喜,更信了之前欽天監算出的這孟薛氏所誕之女能給闌國帶來福運,當即便賜名了個‘莘’字,賞封鄉君,要親養在宮中承恩。
如此殊榮,闌國曆朝曆代即便是公主之身,也從未有過。
一個剛麵世的女娃娃便得了這麼大的恩寵,又是孟將軍府的獨女,上頭仍有三個極為聰慧的哥哥,千恩萬寵的日子已在眼前。
李皇後讓穩婆抱著小娃娃,捧到因生產已經累極的孟薛氏跟前。
“孟夫人這是雙喜臨門呐。老奴聽聞小千金福澤深厚,連聖上也開恩說要養在宮中呢。”
孟薛氏努力揚起笑意,心頭卻是萬般思緒。
對奶娃娃來說,如何恩寵都比不過養在生身父母跟前。
無奈聖上對孟家一向忌憚,容家便借著寵妃容妃之口吹枕邊風,不過一句話的功夫便埋下一條毒計——孟家的年幼的孩子豢養在宮內。
名義上是恩寵,實則拿捏了孟家的軟肋,叫他們在前朝施展不開,隻能同容家交好,甚至因此同皇帝離心!
這其中的關節孟家怎麼會想不明白,前頭孟薛氏生下的三個男孩都險險地躲過了,偏此番孟將軍不在身邊,生的又是個女娃娃......
這次,怕是萬萬躲不過了!
隻是可憐,她這剛出生的女兒,還不知要麵對這深宮內的多少風雨!
此刻,比孟薛氏想法還多的,卻正是穩婆懷裏的小娃娃。
孟莘莘聽著耳邊模糊傳來的對話,隻覺得莫名。
方才睜開眼,她分明看到娘親就在跟前,還以為娘親是來接她去跟父兄團聚的。
可仔細一瞧,怎麼離世多年的李皇後也在眼前?
孟莘莘打了個寒顫,她幼時雖沒有多少記憶,但長大後曾聽乳母說過,她是在李皇後的殿內出生的,且出生後沒有幾日,便被皇帝下旨直接養在了宮內。
不過前世,她可沒有賜號和封賞的恩典,不過挑了個日子便送往了容妃那裏。
除去這微妙的差異,此刻周遭的一切都像極了當初乳母跟她提及的,自己出生那日的情景。
孟莘莘驚覺,她重生了!
興許是上天聽到了她想守護家人的心願,偏讓她重生回了一個嬰孩!
這一世,她再也不要做孟家的拖累,定要守護好父母跟三個疼愛自己的哥哥!
至於太子沈景沅,還是能避多遠就避多遠吧。
孟莘莘被巨大的喜悅所衝擊,張口想喊一句娘親,話到嘴邊卻成了嗚哇的哭叫。
她有些窘迫,當了許久的成人,如今蜷縮在這具小小的身體裏完全施展不開啊。
看來一切都得慢慢來了。
孟薛氏聽這女娃娃聲音響亮,卻覺得喜人得很。
這孩子本不是足月出生的,竟還能如此康健,真真是祖宗保佑了!
李皇後為了讓孟薛氏好好休養,讓人抱著孟莘莘去偏殿喂奶。
說來也怪,這原本哭鬧的奶娃娃一被帶離了孟薛氏的跟前,立刻就噤了聲,乖覺地任人抱著。淚珠子還掛在睫毛上,隨著起伏的呼吸一抖一抖的,像極了南海進貢上來的小珍珠。
李皇後一向不喜女娃娃,此刻卻也不免多瞧了孟莘莘一眼。
“這孩子,當真是招人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