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亞寒帶一望無際的鬆樹與杉樹指向的天空中,早春時節的陰雲混雜著一些尚未沉降塵
埃,終日籠罩在白馬城上空。間或投下一些春雨,與春季融化的凍土一起,將所有未被混凝
土覆蓋的地麵變成數尺厚的爛泥。漫長而寒冷的冬日結束了,連同席卷全球的漫長戰爭一同
結束了。這無論如何總是一件好事。
值得慶幸的當然是氣溫多少回升了些,至少不是冰凍的土層上堆著毫無生機的白雪的景
象,雖說指望真正的溫暖季節立刻到來似乎還是有些困難。全球氣溫在過去兩個世紀的快速
升高並沒有驅走積攢了一個冬天的冷氣,就像它沒有在過去幾個月擋住來勢洶洶的北風。但
整體溫度的升高反而解凍了一些永久凍土層,和春季泥濘一起持續不斷的摧毀這一地區的基
礎設施。
或許氣候變化在之後會讓這一地區有機會成為良田,但那是“之後”——現在戰爭剛剛結
束,最不缺的就是需要維修的東西,這個被打成廢墟的星球需要的是無數的鋼筋混凝土來恢
複戰前的繁榮。
“戰前的繁榮”,這對於我而言似乎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物,就像傳說中的仙境一般——
當戰爭的第一個月結束的時候,人類過去的繁榮已經悉數被戰略武器所埋葬,隨之而來的常
規戰爭持續了近三十年——如果你願意把幾十個集團軍群在遍布全球的戰線上對撞,像碎紙
機一樣消耗最英勇的士兵和最先進的武器裝備叫做“常規戰爭”的話。
我就是出生在這樣一個戰火連天的世界,和平曾經就像一個遙遠的神話。
車在空曠的大道上駛向白馬城。幾年前,當軍隊推進到這裏時卻不是同一番景象。作為
發動進一步攻勢的據點,白馬城成為這一地區最重要的補給中心,道路上每天來來往往的車
輛川流不息。多虧了計劃計算機的持續工作,道路雖然繁忙,但大多是暢通的。
在那些戰火還在蔓燒的日子裏,無數的卡車與火車運輸著補給、幾萬米高空中雙方飛行
器無聲地進行電子對抗、四處轉移的卡車炮進行著漫長而精準的火力準備、後方塞滿了自動
機械與工程師的工廠一刻不停地生產裝備、而地下室裏鱗次櫛比的計算機陣列將物資精確地
分發到前線。實際上正是這些重複繁瑣的事務帶領著軍隊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但人
們總是更願意銘記那些傳奇,比如“白馬城的奇跡”,雖說著對於我而言大概不算是壞事就是
了。
這想著這些,正開著的吉普車就進入了白馬城,進而開進了我所在部隊駐紮的軍營。安
保意外的嚴格,除了例行的虹膜掃描以外,還專門用穿孔卡片進行了登記——這和物理隔離
一同,成為了對抗潛在的網絡入侵與 EMP 攻擊的有效方案——現在這個時候還如此大費周
章肯定不是為了什麼尋常的事。另外空地上還停著許多額外的輪式裝甲車,一副嚴陣以待的
樣子。
下了車,進入了團指揮部。推開作戰室的門,其他人卻還沒有到,房間內空蕩蕩的。為
複雜電磁環境準備的軍用電子鐘裝在黑色的厚重金屬盒中,掛在側麵牆上,日期顯示為
2056.3.13。而正麵牆上掛著周邊地區的地圖,上麵釘著各色的大頭針。桌子上同樣鋪著一張
類似的,不過比例尺小一點,也沒有大頭針。上麵堆著幾個做了防電磁處理的機械硬盤,一
疊文件,旁邊放著一個全息投影儀和三個筆記本電腦,都關著。那個看起來就“勞苦功高”的
顯然屬於營長,另一個又大又厚的則是火力協調員的,經常看到她改裝這個玩意。最後一個
看起來很新,卻沒有見過。
——大約跟那個打斷休假的事情有關。
正這麼想著,突然一隻手搭在了自己的肩上。
“好久不見了,他們都說你是白馬城的大英雄、堅守孤城的勇士,看起來混的還不賴。”
是個女聲,聽起來隻 20 歲不到,似乎以前聽過。
長期的戰爭經曆讓我下意識地對這個無聲無息出現在身後的人緊張起來。像觸電了一樣,
想把肩膀上的手掙開。這理應不太困難——雖然隔著手套,但能感到是真手,不是機械義肢
或者裝著外骨骼之類裝置。手的力道超乎想象的大,依舊放在肩上。
轉過頭看,來人約有一米七,年齡性別看起來倒是和聲音相符,麵部的外貌神態乍看起
來也完全是少女的樣子,但眼神深處卻極平靜。這種錯位感,讓她的微笑顯得不太令人安心。
我突然想起來這個人的身份,便多少安心下來。
“嗯,你終於認出來了,我現在應該叫你李隊,對吧?團長告訴我說你指揮著團裏最好
的機動中隊,這麼年輕就從當了連長,前途光明啊。”
“這麼說實在是過獎了,額,您才是七年前帶我們守住陣地的英雄…少尉。”
我內心顯然還沒有完全從剛剛的驚嚇中緩過來,直接用五年前的軍銜稱呼了對方。話剛
說出口,就想起來看她的肩章,結果發現自己少叫了兩級軍銜。
雖然平常表情管理做的不錯,但我剛剛的心理活動顯然多少浮現在了臉上,而“少尉”的
臉上倒是並不掩飾的露出欣賞的表情,以及一副憋笑的樣子,我甚至懷疑這種表情是她故意
這麼做的。
——這個人果然性格很惡劣。
“這有個重要的任務需要幫忙,”上尉好不容易收住了笑,“雖然現在各處大體是平靜下來
了。但你也知道,北方的林海中還留有少量過去的敵人在苟延殘喘,我記得你的部隊現在的
任務就是對付這些人。
“我知道,白馬城已經平靜了很久,這也是為什麼上頭選擇把新的計算機集群放在附近
安裝。”她補充道,“據說是個具有‘顛覆性意義’的家夥,大約是人類科技什麼新的偉大成就。
很快就會知道了,這東西打算被用作地球議會成立的獻禮,作為‘人類繁榮和平的偉大象征’。
執行委員會很快就會向全世界宣布這一點”。
“我的隊伍從去年秋天開始就在追蹤一支敵對武裝,現在他們到了幾十公裏外的一處廢
棄的軍事設施,還有另一些散兵遊勇加入了他們。戰略方向司令部擔心這些人對那些新建的
電腦有想法。考慮到戰爭還在持續的時候白馬城發生過的事,這個擔憂是完全有道理的。”
她望了一下我,最後說到,“我需要你們幫忙打掉這個據點,搞清楚那些人聚在地堡裏在幹
什麼——總之其他幾個人回來後你就會看到詳盡的任務簡報。”
我突然想起來幾年前她的左臂是條義肢,但現在卻無疑是活物的手臂。右眼眉毛上原來
有道疤,也看不到了。
“你的左臂,換成真的了,還有臉上的舊傷也看不見了?改造人的再生能力都這麼強的
嗎,就像外貌能保持年輕一樣?還是說科技又進步了?”我試圖占據對話的主動權。
“保持年輕是有巨大代價的。至於手臂?好吧,你不知道這件事,這算是副產品......”
她似乎打算解釋一下,就在這時,團長和火力協調員外加我手下的副隊長一起進來了,
上尉便收住了話。
“你回來了,這位是這次一起合作的薰上尉。你的中隊需要支援她的戰鬥群——由改造
人組成,如你所知,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團長,一個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兵,介紹道,“聽說
你在白馬城那次戰鬥中和她認識,希望你們合作愉快。
“或許你可以像幾年前那樣搞出個大成果,就像幾年前那樣——司令部很重視這次的任
務,好好幹。”他最後補充道。
幾個人在房間中坐下,打開了全息投影,顯示出周邊的地形。薰向其他幾個人介紹了任
務的情況。
“要找的敵人盤踞在幾十公裏外的一處過去的敵方地下工事中,當年被用於在突出部中
和我軍對峙。我軍在白馬城戰役後半段的反攻中將許多敵人包圍在這一地區,在清理了躲在
這些負隅頑抗的敵人後這個設施便被廢棄,直到這些人在剛剛過去的冬天找到了這個地方。
整個冬天都有散兵遊勇抵達這個區域,但沒有什麼大動作。開春後他們開始頻繁外出活動,
也不再有新的前往投靠的部隊。他們很可能要做些什麼,戰略方向司令部認為差不多可以收
網了。最好能搞清楚這些頑敵打算做什麼,這種時候可經不起他們搞什麼大新聞。”
第二天,車隊從軍營出發,周圍到處都是塔吊,合金板構成的臨時幕牆將無數在建建築
包裹起來。高達的建築機械在房頂橫向移動,有點像集裝箱碼頭繁忙的龍門吊。坦克底盤改
裝的建築垃圾粉碎車則將無用的混凝土塊回收利用。路上不時有大型的工程機械路過,替代
了過去從道路的一個盡頭排到另一個盡頭的補給卡車。新建的高樓則替代了在無盡的原野中
展開行進的部隊。整個城市都在大修。
到了城外,氣氛一下就變得荒涼了。這裏是過去的戰場,迷信的人認為這裏有幽魂在這
裏徘徊。有沒有幽魂我不知道,但天空中的陰雲,外加車外布置的蓋格計數器不時的響聲卻
確實營造了一種荒涼慘淡的氣氛。
“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
群。”薰念起了一首沒聽說過的古文,但描寫卻很切合。
經過了幾個檢查點,車隊在目標十幾公裏外一處隱秘的地方下車。上尉似乎已經在這裏
建立也一個指揮部,基地裏有四十來人外加十來輛車。臨時掩體裏正麵牆都鋪著各種監視器
的顯示屏。以及無數架著各式各樣的天線,連著粗細不一電線的裝置——各式的雷達、通訊
裝備與電子幹擾裝備,無人機指揮中樞,甚至有這個等級不會配備的量子通信終端。營地外麵
裝著一圈主動式聲學迷彩。空地上停著兩輛蜂群無人機部署車。反坡麵上甚至很浮誇地布置
了新式的自行火炮,如果隻是用來打煙似乎會很可惜。這樣的配置湊合當一個集團軍指揮部
都沒問題。
“反正這些裝備不用也隻能堆倉庫吃灰,我就把這些玩具借來一用。”
到了營地,便是短暫的休息。部隊分成幾部分,準備分別接近敵據點。上尉作為主攻方
向行動,而我則在另一隊,有點像是湊數的。攻擊會在夜間發動。
午夜的天空,明月與一切星辰都被烏雲擋住。我們小心地避開未清除的雷區,在摸掉了
幾個哨兵後,幾支部隊都抵達了預定的集結地點。哨兵的情況都不怎麼樣,被我們的突然出
現搞蒙了。審問的結果顯示據點內的情況也差不多——如果不是更差的話——彈藥武器之類
的基礎裝備都很緊缺,食物雖然還有,但也很難撐過春天,營地裏不時有人員離開。哨兵知
道裏麵的幾個頭頭在密謀一個大計劃,不過我實在是想不出有什麼成功的可能,那個俘虜顯
然也對未來不太看好。
工事的外圍裝著攝像頭,都是大路貨。雖然俘虜的供述與電磁波探測儀都告訴我們這些
攝像頭沒有通電,我們還是盡可能繞開了監控探頭的視線。到了門口,三支小隊在淩晨一點
同時炸開了大門,衝了進去。
電磁波探測儀的幫助下,順著導通的電線,端著突擊步槍的士兵一間一間地清理地下室。
撞開房門,衝進去,控製房間,上述過程不斷地重複著。大部分敵人在睡夢中被爆炸聲驚醒,
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擊斃或是成了俘虜。補給的缺乏確實已經使敵人處於崩潰的邊緣。十分鐘
內整個地下空間就被清空。薰的部隊承擔的大部分的清房任務,我的人基本上都在協助控製
龐大的地下空間,或是尋找有用的文件。
任務很快就結束了,我手下的士兵正在整理文件,俘虜大部分都被塞到地上的大型直升
機中運走了。我也算有機會好好打量這些建築。
在幾年前的反攻中這裏就是敵人守備完備的據點。牆上到處都是陳舊的彈孔,有時整麵
混凝土牆麵都被塗上等離子投射器的燒灼痕跡,或是大塊的褐色斑塊。有個士兵甚至報告某
個下層房間的角落有些清理戰場時溜掉的遺骸。敵人過去就是在這裏做著毀滅前的最後抵
抗,每拿下一個走廊、一個房間都要付出慘痛的代價。巨大的槍響曾在走廊中回蕩,將無數
人的眼睛蒙上漆黑的死亡。整個結構構成一副帶有後現代風格的景色。
從一些桌子上堆放的文件與地圖上看,敵人確實是在想攻擊白馬城中的一些目標,包括
一個電子廠,及時阻止他們果然是正確的。
還發現了一些沒來得及銷毀硬盤,這是以外之喜,特別是俘虜供述說這些硬盤裝著文件,
而且都來源於敵人還沒被徹底擊敗的時候。雖然沒有人具體知道裏麵到底裝了啥,但肯定會
解答很多我們現在不得而知的困惑,其中或許也包括七年前敵人對白馬城的突襲。
我確實很想知道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