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521年8月7日晨,朝陽還未升起,十七歲的女高中生王可樂接到了王家屯屯長氦閃打來的電話。
氦閃在電話裏邀請王可樂出席今天上午舉行的畢業典禮。
由高中畢業生所在社區的公務員於當日清晨致電邀請該同學參加畢業典禮,這是共和國社會中一項曆史悠久的傳統。
王可樂一邊收拾行李一邊連聲稱是,但她並不會真的去參加畢業典禮。
今天她有三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第一件,收拾行李。
第二件,去郵局取銳叔叔寄來的明信片。
第三件,離家出走。
“好的,閃姨,我會按時到的,放心吧。”王可樂掛上電話,把收拾好的背包放在腳邊,一個人坐在學生公寓的陽台上,吃身在靜海的最後一頓早餐。
靜海在月球上,是王可樂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
她家住在靜海北岸的王家屯社區,過去六年一直在靜海市東岸的市第一中學就學。
王可樂並不討厭靜海。靜海過去是一片規模甚大的盆地,得益於共和國“月麵大開發計劃”,過去數十年間人們堅持不懈地往這裏灌注來自太陽係各種犄角旮旯的水,最後終於把這個靜謐了好幾十億年的灰色穀地變成了海洋。
全太陽係最美麗的海洋。
每年有上千萬人從各種遙遠的地方專程來到月球,就為了看這片海在落日餘暉下波光閃動的樣子。
不過王可樂的叔叔,銳叔叔拒絕承認靜海是個海,“不過就是個爛慫人工湖”,“等小可樂你會考考完了帶你去看真正的海”。
所謂會考,指的是“普通高中學業水平考試”,隻有通過這個考試才能獲得完整的共和國公民權。
有很多權力是隻有正式的共和國公民才能享受的。
比如購買行星際旅行船票,申請創業補助,參加高考或公務員預選考試,以及以個人身份加入或成立新的公民社區。
並不是每一個年輕人都能在17歲通過會考,王可樂的同班同學中念了四五六七八十年乃至結了婚還在念高中的也大有人在。一方麵,鑒於“完整共和國公民權”所意味著的巨量物質和社會資源,教育部在會考考核上一向秉承寧缺毋濫原則;另一方麵也是因為相當一部分“高中生”確實缺乏成為正式公民的動力。
畢竟不是每一個人都想去水星念大學,去小行星帶開拓新邊疆或者成為公務員服務社會;四年高中學校教育結束後繼續接受固定學時的社會或社區教育,每年報名會考點個卯,以高中生的身份飛揚青春個一二十年,完全可以接受。
這一切都與王可樂無關了。
一種莫名又劇烈的欣喜充斥她的內心,她想要去遠方,去找或者不找銳叔叔,去看或者不看海,總之無論去哪裏,終於到了出發的時候了,她已為此準備了很久。
誰也阻止不了她。
然後在走進郵局前王可樂與氦閃撞了個滿懷。
氦閃看起來年紀四十上下,溫柔嫻雅,看著王可樂笑眯眯。
“小可樂,準備出遠門?”
“不,我隻是來拿快遞,然後待會和閃姨一起參加畢業典禮。”王可樂麵無表情。
氦閃是從小看著王可樂長大的,王可樂離開王家屯在靜海求學的六年更是幾乎由氦閃一手照顧。
王可樂不害怕氦閃,王可樂隻是沒有自信在氦閃麵前堅持自己的觀點。
畢竟根據曆史經驗,每一次與閃姨的爭執都會以小可樂徹底心服口服告終;贏得對閃姨作戰的唯一方式是戰略轉進,放棄對閃姨作戰。
氦閃盯著王可樂看了幾秒,“哧”的一聲笑出聲來,“走,姨陪你一起去。”
王可樂撅了噘嘴,戰略轉進失敗。
氦閃挽著王可樂走進郵局大廳,早晨的郵局空空蕩蕩,隻有一位女工作人員。
王可樂多看了她一眼,這位郵局小姐很漂亮,但王可樂感覺此前從未見過她。
十七歲的女孩或多或少會注意身邊其他漂亮的女孩的。
有點奇怪。
“是你銳叔的信吧。”
“嗯,除了他這個年代誰還會寄紙信啊。”
“他這個人,永遠糾結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永遠看不到更重要的東西。”
王可樂專心操縱自動取件機,不接茬,銳叔叔還在王家屯住的時候和閃姨走得很近,但終於沒有更進一步,以銳叔的離開告終。
“欸,怎麼驗證了好幾次都沒有啊?”
王可樂心念催動手環,重新向取件機共享電子簽名,然而取件機依舊顯示,“無待取包裹”。
26世紀的人類與舊世紀人類最大的區別在於“聯網”。
“體下植入網關”,或者說“腦機接口”,或者說“神經—弱電信號雙向轉換裝置”,這個小玩意兒的作用是把作為生物電的神經信號與電信號互相轉換。
用通俗易懂的話來說,就是直接在身體裏裝了這個,就能用大腦直接上網。
閃姨問王可樂,“郵局發給你的短信上怎麼寫的?”
王可樂還未作答,有人接話,“同學,你是不是在找‘銳枝’寄來的信?”
那位漂亮得很紮眼的工作人員不知何時站到她們身旁。
“是的,”王可樂看了一眼工作人員的胸牌,林愛蓮,“林小姐,我試了幾次都提示沒有。”
林愛蓮點點頭。
那同學你一定就是王可樂對吧?”
“對,是我。”
“你,對毀滅人類這件事怎麼看?”
“啊?啊?”
林愛蓮直直盯著王可樂,湛藍色的眼睛一瞬不瞬,目光如冰川或刀劍。
“那,可樂同學對拯救人類社會又怎麼看呢?”
氦閃把王可樂拉到身後,“你是誰?出示你的電子簽名!”
電子簽名是共和國公民最根本的身份證件,由中央政府提取個人基因組加密留檔。
林愛蓮露出禮貌的微笑,“你是銳枝的朋友?”
“出示你的電子簽名!否則我馬上報警!”
“你不如現在就試試。”
氦閃臉色微變,所有的網絡連接都斷開了。
在月球大區首府,離靜海市政府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有人遮斷了全頻段信號!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市一中郵局就在學校正門內側,主幹道上人聲漸沸,今天是畢業典禮日,學生、教師、家長和慕名參加典禮的人們笑語盈盈,所有人都在享受這個愜意的夏日清晨,沒人注意到校園郵局裏這場氣氛詭異的對峙。
林愛蓮饒有興味地看著氦閃,和煦的晨光透過玻璃打在她的臉上。
“可樂,走。”氦閃沒有回頭。
林愛蓮微微一笑,“你自己為什麼不走?”
氦閃沒有答話。
林愛蓮揚了揚手中的信封,“你想要這個?”
閃姨還是沒有答話。
“把王可樂給我,我把信給你。”
王可樂沒來由心頭一跳。
“一周前銳枝收到了一件外係寄來的包裹,然後木共整個特工網絡都瘋狂了,那個包裹應該對你們很重要吧。”
“銳枝失蹤前發出的最後訊息,就是這封寄給王可樂的信。”
“這個女孩給我,信歸你。”
感覺像過了一瞬間,又好像過了一個世紀,王可樂難以置信地聽見氦閃說,
“好。”
下一刻,女孩被氦閃單手提起擲出,被林愛蓮單手攬入懷中,接著兩個人向後騰躍而起,直直翻入櫃台之內,接地林愛蓮又是一滾,王可樂再反應過來時已經進入到郵局內室了。
這時候,耳邊才響起槍聲。
分割大廳和內室的牆壁窗簾樣被吹開,林愛蓮把王可樂丟進車裏,飛身上車急踩油門,倒車撞開後牆,對準公路暴虐加速。
“抓穩了!”
警笛聲,槍聲,爆炸聲不絕於耳,車內王可樂天旋地轉根本抓不穩,在極速變動的車裏滾來滾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終於,所有的聲音都遠去了。
林愛蓮拉開車門,扶王可樂下車,王可樂幾乎站立不住,伏地幹嘔,林愛蓮也不管她,靠在車上靜默不語。
良久,王可樂終於顫抖著站起。
這裏似乎某座大廈的地下車庫。
林愛蓮的臉在車庫應急燈光中忽明忽暗,沒什麼表情。
“比我想象得糟糕得多。”
“什麼?”
“跟我來。”
林愛蓮扶起王可樂,乘電梯上樓。
“你到底是誰?”王可樂被林愛蓮半摟在懷裏,掙脫不開。
“保護你的人。”林愛蓮向王可樂共享電子簽名。
王可樂猶豫了一下,接受電子簽名核對。
女孩輕呼一聲,她在通識課上見過這種識別代碼。
憲法保衛局。
憲法保衛局不是警察局,但保衛局幹員要比警員更值得信任。
這也是通識課上教的。
共和國最基層的政治組織是“公民社區”,也即由上級政府派駐了公務人員,且擁有至少一個自動工廠的人類集聚區。
無論這個社區是王家屯、李家莊、靜海勝利路街道辦事處、小行星帶的某艘世代飛船或者火星某空間站艙段,一旦該社區登記成立,即可享有相當程度的自治自由,其中成員能以自己協商處理的方式處理社區內部政務,但必須接受社區派駐公務員的監督和幫助。
同時為了保障社區內每一位共和國公民的合法權益不受侵害,中央政府定期組織憲法保衛局幹員走訪、調查公民社區運行情況。
鑒於這項任務的艱巨性和重要性,憲法保衛局幹員的選拔極其嚴苛,入職以後還必須接受定期接受嚴格的道德測試、心理測試和政治測試。
“相信憲法保衛局”,課本上這樣寫。
王可樂心中稍定,問,“如果你是保衛局幹員,那為什麼不直接要求我協助查案?”
“查案?哈,並沒有案件可查。”林愛蓮輕笑一聲。
“嗯?”
電梯上到天台,風很大,王可樂看到學校的方向濃煙四起,火光衝天,天上各種飛行器往來不休。
“你知道你銳叔叔今年多大嗎?”林愛蓮問。
王可樂想了想,似乎過去還真沒有問過銳叔叔的年紀,但想來父親母親都要她叫他“叔叔”,年齡總是和父母親差不多吧?
“四十歲左右嗎?”
“乘於三,至少。”
“啊?”
“在這個國家成立之前,‘銳枝’就存在了,當然,他這個人可能來自更遙遠的過去,以我們尚不知道的名字。”
“在沒有寫進曆史課本的地方,‘銳枝’參與了很多極其重要的事件,絕大多數被認為是對國家有益的。”
“直到......七十年前,火星事變,銳枝被認為是事件的主謀,但最終的調查結果是,這個人被從一切資料裏抹去了。”
“但我還記得。”林愛蓮說。
火星事變,共和國曆史上最慘痛最屈辱的回憶之一。
今天的太陽係以火星小行星帶為界,以內為內係,以外為外係;內係是共和國的領土,是秩序、富足、和平的那一半人類世界;外係則沒有統一的政權,無數割據勢力攻伐相爭,是混亂、貧窮、戰爭的那一半人類世界。
共和國的國名就是“共和國”,建國諸賢的初心是“共一切人類之和”,是“解放、保護、發展所有人類”。
他們做到了一半。
公元2455年,距今66年,位於火星拉格朗日點L4的中央政府空間站遭遇外係軍事突襲。
當時共和國正在進行授勳和國慶典禮,將軍,政客,思想家,實業家......整個共和國都通過直播看到了這場慘劇。
襲擊發生的同一時間,數個外係割據政權通電太陽係,宣布成立“木星共同體”並對襲擊負責。
火星事變的影響極其深遠,戰爭,政變,理想擱置,社會變革,直到今天,可以說人類仍然生活在其陰影之下。
王可樂無法接受,在她的記憶裏,銳叔叔就是個平時不著調,懂很多奇怪知識,和誰都相處融洽的不靠譜退休水手,他怎麼可能?怎麼可能?
“他......他......他怎麼可能?”
“火星事變發生後,他消失了整整70年,我們以為他已經死了,或逃到外係,”林愛蓮打開一扇門,“可他活著,並且就以‘銳枝’這個名字,生活在共和國內。”
二人進到屋內,房間裝修樸素,有一些沒見過的儀器。
“我們是在一周之前發現他的蹤跡,說來好笑,我們確定這個‘銳枝’就是那個‘銳枝’的關鍵證據,是我們無法對這個名字立案調查。”
“與這位‘守法公民’相關的任何立案申請都會被駁回。”
“所以,現在我是以一個共和國公民,而非憲法保衛局幹員的身份請求你的幫助,”林愛蓮看著王可樂,“公民王可樂,為了祖國和人民,我需要你的幫助。”
王可樂咬緊了嘴唇。
“......我能做點什麼?”
林愛蓮取出一台筆記本電腦,王可樂覺得很眼熟。
“這是我們在他的落腳點發現的唯一有價值的設備,但是這個設備的保密級別很高,使用技術手段沒有辦法在不破壞它的情況下獲取信息。”
“但是你們發現這台電腦的登陸記錄裏有我的賬號。”
“是的。”
王可樂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賬號會出現在銳枝的電腦裏。
她十四歲念初中的時候有段時間成績下滑,被母親限製使用手環上網,銳叔叔就偷偷把這台老電腦借給她追偶像劇。
電腦打開了,林愛蓮點點頭,把技術設備接入電腦開始工作。
王可樂坐在林愛蓮身邊,看著她的側臉,感覺到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
從小到大最親近的長輩......是窮凶極惡的危險分子和殘忍的叛徒?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林愛蓮很快結束了工作,臉上沒什麼表情。
“林,林小姐,有什麼發現嗎?”
林愛蓮點點頭,又搖搖頭。
“不太好。”
“不太好?”
“電腦裏的日誌證實了我們的推測,銳枝的目的地是火星,但也僅此而已了。”
“火星啊......”
“王可樂......我能叫你可樂嗎?”
“可以。”
“可樂,你願意和我去火星嗎?”
那種不真實感更強烈了。
一個普通的早上,一個又神秘又能打的漂亮女人衝出來,用半個小時把你的生活撞得稀碎,告訴你你過去十七年一直生活在謊言之中,你最親近的長輩,一個是窮凶極惡的境外間諜,一個是血債累累的顛覆分子。
現在,這個女人邀請你和她去離家一億公裏的地方拯救世界。
這是什麼節奏展開過快的三流動作片嗎?
王可樂看著林愛蓮的眼睛,她湛藍色的眸子裏沒什麼情緒,沉如深海。
很多回憶閃過。
銳叔叔講過的嶽武穆故事,銳叔叔講過的賀雷修斯的故事,銳叔叔說過“孩兒立誌出鄉關”,銳叔叔還說過“人生何處不青山”......哦,還有父親,父親最引以為豪的,十八歲離家出走參軍報國,順便邂逅並把在火星念大學的母親拐回月球結婚的故事......
“我必須提前說清楚,這件事非常危險,而我能給你的承諾也隻有,”林愛蓮認真地說,“我會保護你。”
“當然我現在隻是以一個普通公民的身份請求你的幫助,所以......”
“我和你一起去。”王可樂直視林愛蓮,目光不避不讓。
林愛蓮笑了。
王可樂覺得林愛蓮笑起來像某種動物。
狐狸還是海獺?